林斯諺/國外的月亮比較圓?《返校》熱潮的「倖存者偏差」 | 沃草烙哲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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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諺/國外的月亮比較圓?《返校》熱潮的「倖存者偏差」

圖/沃草烙哲學提供
圖/沃草烙哲學提供

台灣赤燭遊戲開發的恐怖角色扮演遊戲《返校》在 PC 遊戲平台 Steam 獲得壓倒性好評,並一度取得世界第三的排行。過去幾個禮拜我的臉書動態牆都被《返校》相關訊息洗版(包括遊戲小說甫出版就再版的訊息),害得正值論文燒腦的我差點就決定要沉迷電玩世界。

在相關訊息中,妖西的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論點之一是:如果《返校》不是放在國際遊戲平台上銷售,可能在台灣不會暢銷,妖西認為《返校》的爆紅多少受到「從國外紅回來」的文化消費模式影響:台灣人對自己的作品沒信心,需要國外加持過才肯接受。會有這樣的現象,主要是因為台灣對於強勢的外來文化接受度高,因此只要是國外產的、國外說的便高度重視;反之,對於在地文化及其產物總是抱持著「不夠好」的態度。

我覺得這現象可以化簡成一句話:國外的月亮總是比較圓。

身為小說創作者,我對此現象再熟悉不過。不要說讀者,就連許多作家本身都認為台灣的小說比不上國外,認為台灣的作品始終不成熟、不夠好。

然而,「台灣的作品沒有國外好」或是「國外的作品比較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仔細分析下去,會發現它的語意其實不太明確,有很多種可能的解讀方式,各自伴隨不同的合理程度。本文試圖找出該句話最合理的理解方式,並藉此修正一些不恰當的相關看法來讓大眾對台灣作品擁有正確的期待。

方便起見,我們把「國外的作品比台灣好」這句話用字母T來代表:

T:國外的作品比台灣好

至於這裡所談的作品,基本上可以限定在任何我們會有「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之印象的創作領域,特別是電影、漫畫、小說或電玩遊戲。不過為了便利討論,底下姑且用推理小說這個特定類型來當例子,但我相信代換成前述的其他類型再加上一些相應的調整,應該都能說得通。

到底在講哪一國?

在 T 這句話中,第一個含混的字詞是「國外」。

首先,「國外」指的到底是哪一國?單一國家?好幾個國家?還是台灣之外的所有國家?很顯然最後一個是不成立的,世界上很多開發程度比較低的國家,不要說推理小說,可能連類型小說的創作都非常貧弱(甚至沒有),所以「世界上除了台灣之外的所有國家的推理小說都比台灣的好」是不正確的。寬容一點理解,這裡指的「國外」應該是那些有一定規模的推理小說出產國,例如北歐諸國、英美、日本等等。

但問題來了,為什麼台灣會拿來跟一個集合體比較?就拿北歐來說好了,北歐這麼多國家,各國都有推理小說產出,拿台灣跟這麼大的集合體比較好像有欠公允。國與國的比較似乎才具有公平性。

上述論點可能有人會反對,但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比較台灣跟國外作品的優劣,我認為這跟運動賽事沒有太大不同。比較一下我們日常會說的運動評語:「國外足球比較強」、「國外籃球比較強」、「我國棒球沒比較強」。這些說法當然不是在說「凡是外國的足球∕籃球∕棒球,都比台灣強」,畢竟我們比下還是有餘。

此外,台灣的選手在國外比賽得了獎,我們說他是台灣之光,台灣的藝術家在國外得了獎,我們也說他是台灣之光,而拿國際最大的運動賽事奧運來說,不也是以國家為單位來競賽的嗎?因此我們目前在討論的「國外」一詞,應該解讀成單一的國家,例如英國或日本,會是比較合理的。

為了方便起見,底下的比較就用日本來當例子,主要是因為日本推理小說在台灣非常受歡迎,也常被討論,應該沒有人不知道東野圭吾是誰吧?

什麼叫做「好」?

T 這句話中第二個含混的字詞是「好」。「好」是什麼意思?說一個東西「好」是一個價值判斷,由於我們在討論的是廣義的藝術作品,「好」在此指的可能是藝術價值(artistic value)的高低。白話一點說,就是藝術性的高低。但什麼是藝術性?這是個大哉問,它好像是一種人人都知道,但很少人能講清楚的東西。這也不奇怪,這個議題連當代哲學家都還在爭論中1,不過如果我們沒有一套關於藝術價值的說法,那我們怎麼知道自己到底在比較什麼?

退一步說,也許有些人的確擁有一套非常清楚的藝術價值理論,就先假定我們對於什麼叫做藝術性已經擁有共識,但問題是我們要怎麼比較藝術性的高低?這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藝術價值通常來自一個作品所擁有的一組藝術性質(artistic properties)。2例如,一個作品可能文字表達很好(有性質R)、描寫人性很透徹(有性質H)、結構很縝密(有性質S),那我們要憑什麼標準來說另一部具有一模一樣藝術性質的作品「比較差」?甚至,我們要憑什麼標準來說另一部具有完全不同性質D、J、K的作品「比較好」?

構作一套細密的理論來解決這些問題並非不可能(當然也一定會有爭議)。退個一萬步,假設我們真的擁有一套比較藝術性高低的理論了,即便如此,T 的語意仍然是模糊的。例如,T 指的是某一本日本作品比某一本台灣作品好?還是所有日本的作品都比台灣好?

幾種可能的意思

讓我們先從一些簡單但肯定不會成立的說法開始,一步一步推向比較複雜的詮釋。也許 T 的意思是:

(T1)特定的一本日本推理小說比特定的一本台灣推理小說好。

但這就要看是哪兩本在比才能知道答案。無論 T1 為真或為假似乎都對當前討論的問題沒有幫助。跟 T1 有點類似的昰底下的 T2:

(T2)特定的一本日本推理小說比所有的台灣推理小說好。

這句話似乎可以成立。很多人可能會覺得台灣迄今沒有一本推理小說可以跟東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獻身》匹敵(也許有人不同意,但我暫且以多數意見為主)。但是我們並無法從 T2 推出底下的 T3:

(T3)任何一本日本推理小說都比任何一本台灣推理小說好。

這句話顯然不成立。這句話蘊含了「日本最糟糕的推理小說也比台灣最優秀的推理小說要好」,這是很荒謬的。雖然 T2 可能為真,但我認為更多贊同 T 的人,想表達的意思應該更接近 T3,因此我們必須對 T3 做更寬容的解讀:

(T4)大部分的日本推理小說寫得比大部分的台灣推理小說好。

這個版本看起來好一些,但還是有問題。必須注意,大部分被翻譯引進台灣的日本推理小說都是經過激烈競爭後勝出的:最賣座、評價最高或者最經典。這些小說很有可能已經高度滿足我們預設的藝術價值理論因而「非常好」。拿台灣大部分的作品跟一群值得翻譯引進的菁英比較,怎麼會公平呢?我們應該把這些篩選過的日本作品放回日本推理小說的整體再來比較,也就是包括沒有翻譯的作品。這個時候,大部分的日本推理小說真的會比大部分的台灣推理小說好嗎(包括許多量產作家的劣作,這些是台灣出版社可能永遠不會引進的)?我持保留態度,但我懷疑前者踩到雷的機率可能還比後者高。(換個例子想想看:大部分的美國電影比大部分的台灣電影好,你認為呢?)

會有 T4 這種印象,很有可能是來自某種認知偏差──「倖存者偏差」(survivorship bias):在分析人或事時,人們往往只關注到那些倖存下來的成員,而忽略了那些被淘汰的成員,因此下出錯誤的結論。

倖存者偏差與可得性捷思

二戰時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統計學教授沃爾德(Abraham Wald)參與研究案,分析聯軍戰機應如何加強抵禦德軍砲火。統計結果顯示,返航的戰機之機身是受攻擊最嚴重的部位,因此空軍指揮官認為應該把防禦裝甲集中在受攻擊最多的部位,但沃爾德教授認為應該把裝甲裝在受攻擊最少的部位,也就是引擎。

沃爾德的理由很簡單:統計結果是奠基在倖存者身上的彈孔,證明這些倖存戰機即使機身受到攻擊也還能安全返航,但被擊落的戰機是他們看不到的,統計顯示引擎最少中彈,這並不意味著引擎不容易被打中,而是引擎一旦被擊中戰機就要墜毀了。空軍最後採用沃爾德的建議,最後降低了戰機被擊落的比例。

回到小說的例子。台灣讀者接受到的日本推理小說,多半是經過市場、評論等機制篩選過的倖存者,因此,奠基在對於倖存者的觀察(倖存者都是「好」的),在此處對 T4 這個結論發生認知偏差,忽略無法倖存下來、沒有機會被閱讀的作品;就如同在戰機的例子中,「機身應裝備最多裝甲」這個結論,也是奠基在倖存戰機上(倖存戰機機身都中彈),但忽略了那些墜毀、沒有機會被看到的戰機。

T4 是否為真,還有討論空間。不過關於 T4 的討論揭露了很重要的一點:日本的經典夠多,多到可以大量引進台灣,所以才會有 T4 這種狀況。基於這個推論,我們試試看將 T 解讀成底下的意思:

(T5)日本有許多公認的經典推理作品,台灣沒有(或者很少)。

此句為真。並且我認為這才是理解 T 最合理的方式。

我們會有「日本的作品比較好」這個印象,多半在於長期接觸了國外經典,《嫌疑犯X的獻身》、《模仿犯》、《占星術殺人魔法》、《砂之器》等這樣分量的作品在台灣幾乎沒有。人們一提到日本推理,腦中就立刻浮現這些經典,於是就很容易類推出「日本的推理小說寫得比台灣好」的結論,這在心理學上叫做「可得性捷思」(availability heuristic),意指判斷一件事情的發生機率,不是根據全盤式地審視證據,而是根據那些最容易被記住或想起的相關案例。

例如,講到搭飛機時很容易會想到 2014 年的多起重大空難,於是便認為「飛機失事率很高」。但事實上,飛機失事率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最低的。如果你都敢開車了,為什麼不敢坐飛機呢?

可得性捷思的問題出在可得性(最容易想到)不代表普遍性(很常發生)。馬航空難讓你容易記起,不是因為空難很常發生,而是因為飛機的失蹤讓你印象深刻,以及新聞一報再報所致。同樣地,《嫌疑犯X的獻身》讓你容易記起,不是因為日本推理作品都這麼好看,而是因為這本特別傑出,並且反覆被討論。

文學界之外,你會發現,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電影和電玩遊戲界。我們很容易想到(很多部!)國外的經典電影,或者經典遊戲。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在這些領域,我們直覺上認為:

T:國外的作品比台灣好

結論

我的結論不是「審視台灣作品時應該放寬好球帶」,我的結論也不是「應該全盤使用國貨」。我的結論是,如果台灣的作品想要擺脫「外國的月亮比較圓」這種印象,一個可能的做法就是製造更多經典,我認為這是我們與所謂的「國外」之間的一個高度差。同時,我也希望藉由上述分析提醒大家,在討論相關議題時勿掉入「倖存者偏差」與「可得性捷思」的陷阱。排除掉這些思考障礙後,我們便能清楚看到:台灣或許沒有十二面金牌,但兩面銅牌仍是不可忽視的成果。

  • 有興趣的人可參閱Stephen Davies, The Philosophy of Art (Oxford: Blackwell, 2006), chapter 8.
  • 在此我暫且不區分美感性質(aesthetic properties)與藝術性質。

 


 

  • 作者為紐西蘭奧克蘭大學哲學博士候選人,研究領域為美學與藝術哲學;另一身分是推理小說作家,目前為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代表作為《無名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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