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偉/薛西弗斯的人生有意義嗎?——談卡繆與荒謬 | 沃草烙哲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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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偉/薛西弗斯的人生有意義嗎?——談卡繆與荒謬

卡謬(Albert Camus, 1913-1960)的《薛西弗斯的神話》是一本以荒謬為主題的論文,更精確地說,他發展了一個以荒謬為主軸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即便卡謬不見得自我認同為存在主義者。

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是一個從19世紀中發源並盛行到二戰之後的社會思潮,存在主義哲學家關注生命意義的問題:「人該如何存在?」我曾經在〈肛門,護家盟,存在主義〉中探討過這種思潮的核心議題,順便罵罵護家盟。

卡謬關注生命意義的問題,但他認為存在主義者過於樂觀,居然企圖在根本荒謬的生命中尋找「超越荒謬的東西」。他將這叫作「哲學上的自殺」。本文將帶讀者初步理解《薛西弗斯的神話》中所提到的荒謬。

荒謬不只是不理性

如果我們聽到有人說蠢話或是做笨事,譬如提油救火,我們可能會說「這真是荒謬!」我們的意思大概是「這真是不理性!」

然而,荒謬跟不理性好像又不完全一樣。若一個立志戒毒的人禁不起誘惑,再次將嗎啡打進他的靜脈,我們會說此行為不理性,不過我們大概不會說這行為是荒謬。

荒謬不等同於不理性,其實,荒謬的事情有一部份是理性的。更明白地說,荒謬在於我們以為它是合乎理性的,但事實上卻是不合乎理性的。救火是我的目的,理性建議我透過某種行為來救火。但當我提著油來救火,這不合乎理性,因為這會讓火變得更大。

我們或許不會說一次戒毒失敗的行為是荒謬的,但如果有一個人不斷戒毒失敗,卻又認為自己的人生很健康,或者如果有人認為中國很自由,理由是你可以說中國政府喜歡的任何話,我們或許就會說「這真是荒謬!」

生命的荒謬

但卡謬想談的荒謬,是生命的荒謬,它無所不在,隨時可能向我們襲來。

當我們日復一日地進行千篇一律的事務,可能有一天忽然回過頭來,自問「我究竟在幹嘛?」當我們朝向一個目標努力許久,也可能有一天驀然驚覺「我真的想要這個嗎?」或是懷疑「我會不會正在徒勞無功地努力?」以及最嚴重的:

如果我們都即將會死,我的努力還有意義嗎?

人生的荒謬在於追尋意義的人的意義感的流失。這種人希望理性能協助他活出有意義的人生,但是理性卻同時讓他得出虛無主義的結論:人生毫無意義。這種衝突令他感到荒謬。

上帝能幫上忙嗎?

為了讓人生有意義,我們說要有上帝,因此有了上帝。這裡的「上帝」並非單指任何宗教中的至高神,卡謬用「上帝」來代稱「能一勞永逸地合乎理性地解決『最終意義問題』的存有者」。

為什麼即使有死亡,人生還是有意義的呢?

舉例來說,可能是因為我們並沒有真正死亡,死亡之後還有天堂存在,而有意義的生活可讓我們進入極樂世界。在這裡的「上帝」就是天堂,讓我們能夠合理地得到生命的意義。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能可以考慮放棄理性,比如我們可能主張,只有感官的歡愉才有意義。在這裡,「上帝」就成了感官的滿足,而事實上我們無法真正放棄理性。我們透過另外一種合乎理性的方式來讓行為有意義:滿足感官的需求。

為什麼上帝能提供生命意義呢?在這裡我們似乎無法否認,那牽涉到了非理性的信仰:理性本身無法賦予意義,不管你選什麼東西當「上帝」,你都必須超越理性來「認定」它有意義。也就是說,能解決最終意義問題的存有者自己必須先有意義,但不幸的是,它的意義只能被我們斷然地賦予。

「上帝」回應理性的需求,但當我們試圖用「上帝」解決理性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卡謬認為我們沒有恰當回應荒謬,我們只是否定荒謬。卡謬形容,這是一種「哲學上的自殺」。

如果你是一個真正追尋生命意義的人,你依然會在某一天感到荒謬。荒謬是沒辦法用上帝殺死的,因為它畢竟在那裡,荒謬來自理性追尋意義的必然,而上帝只是理性的一個自殺式的嘗試。

別否定荒謬,面對它、反抗它

我們還能有什麼選擇?

卡謬建議,我們不應該否定這對立。理性不該否定非理性,就像上帝不該否定荒謬。對立的事物必須被正視,使荒謬保留它的原樣。當荒謬被正視,人的困境明擺在眼前,世界遠比上帝存在的時候更加坎坷,但是誰說沒有上帝就不行?當我們的生命中遍布了荊棘,我們又不得不前進,我們唯一能作的,就是「反抗」。

反抗荒謬跟否定荒謬不一樣。否定荒謬意味著我們認定荒謬不存在(例如:生命不荒謬,因為生命的意義就是當下感官歡愉);而要反抗荒謬,我們得先承認荒謬存在,再透過行動去創造與奮鬥來對抗荒謬。

此時,我們同時是理性的,也是不理性的。荒謬的反抗者即便知道無法否定荒謬,也不因此而同意虛無主義,因為,他畢竟還可以反抗。他選擇正視理性所發掘的荒謬與困境,試圖在這不理性中創造生命的片刻意義——荒謬之人永遠有這樣一個選擇。

因此卡謬認為,反抗並不同於自殺(無論是哲學上的還是現實上的),因為自殺相當於屈服與承認虛無主義,只好「將荒謬拖進死亡」。自殺解決了荒謬,但荒謬不能被「解決」,而應該被「正視」。

這聽起來很難懂,反抗究竟是什麼意思?如何為我們產生意義?《薛西弗斯的神話》就是一個示範。

薛西弗斯的神話

薛西弗斯被眾神懲罰永遠要推一顆大石頭上山,每當他汗流浹背地將石頭推上山頂,石頭就會滾落山底,接著他就必須走回山腳下,再一次將石頭推上山。

在我們看來,薛西弗斯是痛苦的,他正在接受眾神給他的嚴峻懲罰、過著毫無意義的人生。但卡謬要求我們想像一個偉大的、不惜干犯神怒來達到目的的、最有智慧的凡人——這時我們不妨想像,我們就是那個薛西弗斯,而非在一旁品頭論足的其他人。

卡謬認為薛西弗斯走下山的過程是最有趣的。他看著石頭滾下山,喘口氣,知道苦難即將重新開始,一步步走下山。這時的薛西弗斯可能是痛苦的,也可能是快樂的。

若我們想像薛西弗斯是痛苦的,想像薛西弗斯將被巨石與哀傷壓垮。此時,他抬不動心中的巨石,也抬不動眼前的巨石,讓巨石戰勝了他。他感受到厚重的懲罰,感受著世界與眾神的遺棄,感受著俗世幸福與現實不幸的反差。

然而,何不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呢?想像他在山腳下凝視這顆巨石,將自己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行動、透過自己的記憶連結起來,將這當成自己的命運。在這個時刻,他就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他不需要眾神,更無論懲罰。

當他每一次將石頭推上山,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戰勝了命運。他創造過自己的命運、戰勝過自己的命運,並且繼續如此反抗著。

因此,卡謬說,我們應當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

  • 作者洪偉,台大哲學博士生與清大哲學碩士,沃草烙哲學專案經理。寫了一個哲學部落格叫作「偉恩與咖啡」。桌上型角色扮演遊戲(TRPG)遊戲主持人。
  • 感謝沈清楷老師給本文初稿的諮詢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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