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一場與自己的直球對決
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正式在院線上映,這大概是金馬獎歷年來最具「爭議」的得主——這些爭議並非圍繞紀錄片本身,而是導演傅榆的得獎感言。這段感言是傅榆特別準備的,無論外界評價,也無論對典禮、影視產業甚至國家的衝擊為何,單純就其作品本身而言,這句話其實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延伸。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承襲了傅榆過去作品中綿密的田野經驗,取得被攝者的信任,透過鏡頭揭露鋒頭人物內心的低語;而她也如同過去作品中的現身,有許多個人色彩的呢喃伴隨著影像呈現。對於瞭解和見證過去幾年台灣青年社會運動的朋友,會有很多珍貴的發現與領悟——尤其對三一八運動(坊間稱為太陽花運動)參與者來說,許多當年的疑惑、不諒解,似乎可從影片中得到一些真實的回應。
除了被攝者面對鏡頭娓娓道來,導演也嘗試運用一些暗喻的畫面來處理複雜的事件,如水缸中的金魚與中國因素的對照,又如運動主角在某個放鬆抽菸時刻的背景音,以影像與聲音的「不同步」,或許是巧妙、或許是無意,但這幕所呈現出的權力關係,或許是參與其中的運動者不言而喻的一個「刺點」。儘管這部紀錄片滿足了部分觀眾對社會運動內幕的興趣、甚至獵奇,但有沒有可能弄巧成拙呢?
譬如,影片中的運動主角對於社運造神的思考,雖然當事人大體上知道不應造神,卻也因為過往錯誤且觸法的行為,使他從高處重重跌落。而本片播出後,主角會不會因為更多人性角度的紀錄與描繪,而使他獲得某種程度的「辯護」,藉此又重返神壇?而紀錄片的意義與作用又為何?
除了「青春在台灣」這樣的紀錄外,對於整個社會的理解與包容而言,是否有更具進展性的推動?此外,對於曾經深度參與其中的運動者來說,這些內容均為已知且瑣碎,至多是基於特定觀點出發的紀錄,而其深度與新意則付之闕如。
從與被攝者的搏鬥,到與導演自己搏鬥
日本紀錄片導演原一男曾表示,紀錄片中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關係並非互信,而是一種對抗搏鬥。而在《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中,似乎看不到導演與主角之間的搏鬥,反而是互相支持的關係;搏鬥的部分留給了導演自己。
此片最精彩的一段,是最後導演的現身。做為一個掌握鏡頭的導演,做為一個這些年社會運動的共同參與者,紀錄片的搏鬥最後留給了創作者本人,以丟向自己的直球與自己對決。
每個人參與社會運動都有自己的動機,但其中的一種想像,無非是期待對抗既有的結構進而產生改變。
三一八運動是許多年輕人所擁有的共同經驗,可能有超過百萬人曾經在那段時間到過現場,但運動告一階段落幕後,回到現實生活中,許多挑戰才真正開始。
為什麼我的付出沒有得到回饋?為什麼我的大聲疾呼周遭的人聽不懂?為什麼這個社會好像改變了,但卻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這些質疑可以延伸出好多好多的辯證,每個人不盡相同,但傅榆顯然是帶著對改變的渴望、然後失望——那種付出了長時間心力卻看不見改變的失落——完成了六、七年的影像紀錄與整理,並在本片的末尾一一呈現。
成功的社會運動是什麼?
絕大多數的社會運動並無法達成其最初的目標,倘若以此為成功與否的標準,多是以失敗作收的居多。但之所以能持之以恆地堅持,很多時候是因為共同經驗過了什麼、進而獲得成長,最終開花結果。
舉例來說,三一八運動是否「成功」就有很多不同的評價。曾經在政治上看到了一些改變,但那些沸騰一時的結果,似乎在去年1124的選舉又被打回原形。《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除了是那些熱血青春外,更多的是,那些跌盪在喧囂過後寂靜失落的青春,然後不再願意相信偶像、嘲笑自己傻,面對自己的一事無成,眼淚不禁蹦然而出,然後再試圖起身振作的青春。
成功的定義是可以被挑戰的。一群在三一八運動中感到「立法院裡的人很忙,靜坐在外面我們很無聊,所以開始思索自己能做些什麼」的朋友們,在現場開啟「把回收拿給阿公阿嬤」的計畫後,成立了關心街友的「人生百味」。
又或者,曾經在三一八運動中長駐青島東路上的藝術大學學生,拍攝了《錢江衍派》這部帶有實驗性質,同時置入世代溝通和轉型正義概念的紀錄片。這些多元而繽紛的想像,是社會運動後不見得顯而易見的另一種開花結果。
紀錄片的集體療傷
在一場大型的社會運動過後,常有人談論著「運動傷害」,尤其是放下手邊一切投入這場運動的人們,每個人的投資成本不同,付出的代價也就不同。
在我自己參與的環境運動中,許多時候一場小型衝突的行動過後,會邀請所有參加的人一同坐下來聊天,解釋過程中的決定,並且讓每個人抒發自己的想法。除了知識上的累積外,更多是情緒間的同理,彼此能夠承接動盪過的心思。但對於大型、且持續時間較長的社會運動,因為涉及太多人而無法收斂,縱使有設想也很難做到面面俱到,甚至每個人都得先舔拭自己受傷的羽毛無暇顧及他人,自然就難以展開療傷的過程。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最可貴的,是看見傅榆選擇把自己療傷的過程透過影像加以揭露,從被攝者的質疑到那些赤裸且放聲的痛哭,面對自己內心的私慾與期待,而最終卻走向崩壞。
這樣的一段歷程,或許可以透過影像紀錄,讓那些曾在暗夜中質疑自己為何付出青春的人們,有機會共度一場遲來的集體療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