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和族群身分有必然關係嗎?從小S的「破台語」談起 | 萬宗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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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和族群身分有必然關係嗎?從小S的「破台語」談起

台南市議員謝龍介於議會中與市長賴清德在質詢中舌戰,流利台語引起網友熱議。 圖/聯合報系
台南市議員謝龍介於議會中與市長賴清德在質詢中舌戰,流利台語引起網友熱議。 圖/聯合報系

台南市議員謝龍介,再次以他流利的台灣閩南語(下稱「台語」)登上版面,在與謝龍介來回大戰毫無冷場的議會總質詢中,反而是賴清德數度轉換回國語。謝龍介的表現,不免讓一些人覺得諷刺,曾幾何時,說出一口驚艷台語的議員,竟然是來自打壓台語的國民黨。

無獨有偶,小S在其最新配音的動畫電影宣傳廣告中,不知為何大講起她的「破台語」,形成一種搞笑的氛圍,希望為充滿喜氣的電影添上趣味,結果惹來不少網友在YouTube下大罵她貶低台語,或有評論者連結到她「貶抑本土」(嘲笑「很台」)的「不良紀錄」。

 

先擱著謝龍介不談,談談小S。行銷商透過小S說得一口「破台語」來搞笑,不少人看完宣傳片後覺得有冒犯感,這是真的;但不少人看完後,只覺得很可愛很好笑,這也是真的。為什麼大家沒有共享相同的幽默感?還是問題其實出在語言與族群身分間,原本「理所當然」的關係,已經鬆脫了?這樣「理所當然」的關係,在講著流利台語的國民黨籍議員謝龍介身上,又能看出什麼端倪?

1985年,語言學者Walter Nash將人類的「幽默」研究了一番,他指出幽默有無發生,取決於三個成分:

  1. 能意識或察覺到幽默的企圖
  2. 語言行為發生改變
  3. 共享社會與歷史事實

第一點,無論是誰來看,很明顯知道小S在搞笑;第二點,小S邊講話邊在笑,台語明顯很不行。所以問題出現在第三點。覺得宣傳片笑一笑就好的網友,其中有些指出這部宣傳片是挪用了《康熙來了》中「小S台語很爛還硬要講」的常見橋段,因此,好笑的事情是小S本人,若要說有人被貶抑了,那麼是台語很爛的小S被貶抑(儘管我們知道由於國語運動貶低方言,台語說得很爛事實上可能不會被貶抑)。那些不覺得宣傳片好笑、甚至覺得冒犯的,則覺得整段影片訴說著「台語很爛也沒關係」,說著一口「破台語」反而成為可愛、有趣的象徵,彷彿不會說台語才是好事,這種感到冒犯的心情,凸顯了Nash談及幽默的第三個程分:共享社會與歷史事實的差異。

後者的反彈,我們要再看得深一點,根據溝通學者Sandel的研究1,經過國語運動後的台灣本省一代,因為台語受到國語影響,而出現一種「外省腔」,這種外省腔台語是不得偏愛的語言變體,大部分人不大樂意講。因此,「破台語」不只是「破台語」,對於某些族群而言,還是台語遭到滅絕此等毫無尊嚴之悲劇,一點也不好笑。

這種差異的認知,主要就是來自幽默要素第三點的不一致,不是所有人共享相同的社會歷史脈絡,這也導致了,為什麼一群人覺得好笑的事情,另一群人不但不覺得好笑,可能還很生氣。但不能就停在這裡,我們需要放大「差異的認知」這件事,難道透過貶低台語來貶抑本土這事不是天經地義要得到批判嗎?

儘管我們可以用「語言是敏感的事,最好不要隨便拿語言開玩笑」來道德勸說娛樂界,但我們愈難愈摸清,被挪用以娛樂的到底是語言本身,還是與語言相關的其他事情(比如說小S是丑角這件事)?

事實上,把語言與語言間界線清楚一刀切開,是歐陸傳統下語言學發展的脈絡,德國人說的是德語、法國人說的是法語,如此單民族對上單語言的「線性連結」,並不是舉世皆然的歷史事實。基於此,澳洲學者Pennycook和日本學者Otsuji近年來在語言學研究界中發動一股新的思潮,他們認為正是因為歐陸經歷了單一文化的民族國家時代,才會需要發展出「多語主義」的概念來解釋愈趨多元的今日;然而,泛太平洋的歷史一直以來都是非常複雜的移民史,人口流動之頻繁早不足為奇,因而效仿歐陸將語言、身分認同與族裔畫上連結是需要質疑的;他們也提到,在強調反叛與創意精神的當代,語言被拿來當作可以玩弄的素材更是不鮮見,我們愈來愈沒辦法試圖將語言丟進一個固定的社會類別來看待。

有著複雜移民歷史的台灣自然不在例外,將閩南語描述成台灣話的是日本殖民時代,並且展開皇民化運動,要求台灣人「身為日本人應該使用日語」,也是在一戰後吸收了歐美的民族主義思維而然,這個壓迫的政策舉措催生出台灣話與台灣人的線性連結,更在國民政府來台後的國語運動中,得到強化,進而在1980年代出現了到底什麼是台灣話,一連串關於與言於族群身分的爭論。語言與身分間的關係,在台灣,也不是本然如此。

小s為海底總動員配音,在宣傳片中以台語進行宣傳,「破台語」引發網友正反辯論。 圖/聯合報系
小s為海底總動員配音,在宣傳片中以台語進行宣傳,「破台語」引發網友正反辯論。 圖/聯合報系

再回頭來看小S的宣傳影片爭議,「小S加上破台語」所激發的到底是關於《康熙來了》的綜藝資源,還是「台語」遭壓迫的歷史,對於不同人而言,感覺不同。或許我們應該採納泛太平洋版本的社會語言學說法,看待語言與族群身分的關係;當我們能如此理解時,台語的使用群體譴責行銷商,不讓自己語言的慘痛形象成為笑料,抑或是熟悉小S的觀眾,只是覺得影片幽默生趣,此兩種面對相同語言使用的產生的衝突,就會是可以預期的。而行銷商既然選擇如此操作,自然要去承受兩造間的落差。

然而,若奠基於歐陸版本的語言觀——也是我們目前對語言以及族群身分的認知——我們容易快速地將台語等同於台灣認同或本土性,使得「用一口破台語來搞笑」即隱含著「貶低本土/台灣性」的意謂。如此快速而線性地將語言,連結至族群身分的說法,可能會讓我們碰上一個難題:那就是,講著流利台語的謝龍介,將擁有高強度的本土認同,並且極度地拉抬本土性與台灣性,顯然這樣的解釋將與們的認識經驗互相違背,也再一次凸顯出,在台灣,直觀的將語言與族群身分認同連結,並非適當的理解方式。對於語言與身分,我們也許可以有更多元的想像,小S事實上可以同時嘲笑台味(本土)卻又很愛大講台語,甚至「破台語」作為一種戲耍語言,是不是有需要依照歐陸視角強押進台語的類屬中,承接台語龐大的傷痛歷史?我們在語言議題的討論上,將有更多空間與想像。

 

[1].

Sandel, T. L. (2003). Linguistic capital in Taiwan: The KMT's Mandarin language policy and its perceived impact on language practices of bilingual Mandarin and Tai-gi speakers. Language in Society, 32(04), 523-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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