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昀儒/《罪人的控訴》:我們如何安葬那些已經死去的心? | 特約作者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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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昀儒/《罪人的控訴》:我們如何安葬那些已經死去的心?

《罪人的控訴》電影劇照。下同。 圖/海鵬影業
《罪人的控訴》電影劇照。下同。 圖/海鵬影業

(※ 文:呂昀儒,宜蘭人,現為律師。個人網誌:我所閱讀的一切。)

身為一名律師,當你的恩人被你的當事人殘忍殺害,你要如何為其辯護?你又如何能夠為其辯護?你需要一個理由來安放自己,而你的當事人卻隻字不語,你像是一個擺飾,一個無用又拙劣的擺飾,陪所有人把這場戲演完。原本故事可能就這樣結束,而你甚至都不知道開庭時要對著麥克風說話。

你的老師兼對造律師,告誡你律師僅僅是律師,不應該把私人的情感、個人的不能接受當作理由,那還有什麼案件可接了。你把案子接了,親眼看著恩人支離破碎的屍體,像是又死了一次。而檢察官卻說,要把那當成物,不要當成人。

他曾經做過那樣的事

你被夾在中間,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你氣急敗壞地逼問當事人,為何要殺掉被你視為父親的恩人。當事人第一次開口,卻是問你親生父親是否還在,要你多去看看父親,但對案情還是不語。你漸漸知道,那份安靜,被這樣層層關起、次次詢問卻安靜,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想說、不能說出那些隱藏的事物,那些使人不幸的隱藏起來的事物。

法庭上的程序並沒有因為當事人的沈默而停滯,現場有太多物證、太多人證,即使當事人不認罪,以謀殺罪定案,幾乎已成定局。你注意到鑑定人對於兇槍的來源多提了一句,表示其非常稀有難得,可惜當事人不願意說明。

你想,若是只想殺人,並不需要使用殺傷力強但後座力高,而且難以入手的槍械,有其他手段可以更加輕鬆地殺人。而且,你依稀記得,恩人的書房裡有著同一款手槍。你不是死去的人,但廣義來說,你也是被害人,你想要知道,到底為什麼?明明你幾乎已經談好了認罪協商,讓恩人的公司股票價格早日穩定,你的當事人可以得到較輕的刑度,早日離開監獄。但你覺得不只是這樣。於是,你在這場第一人稱大型角色扮演遊戲裡,開啟了一個隱藏得很深很深的關卡。

圖/海鵬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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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好人,有可能也是壞人嗎?

你知道了許多年前發生了一件殘忍得使人遺忘的事,而那件事是由對你很好很好的恩人犯下的。甚至,你的當事人曾經試過以法律程序調查當年的事,卻因為一部實際上縮短了戰時犯行追訴期的法律,而無法得到任何答案。

你的當事人只能繼續安靜。只能用自己的手,用同樣殘忍的方法,去了結那個毀了自己一生的人。因為沒有人願意幫他,因為沒有人願意聽他說話,因為他找不到別的方法去把這件事打開,讓世人知道那個得了無數獎項、做了無數善行的恩人,曾經做過這樣的事。

德國歷史上,因為有過納粹及其惡行,面對過去的態度,顯然有別於其他國家。他們認為,這樣的傷口過於深入、過於黑暗,若只是蓋上,將會深深地腐敗掉社會。做為一個國家,做為一個社會,他們會犯錯,他們會遮掩,但他們也會去直視,也覺得需要直視。這裡不是德國,但還是會有這樣的事,還是會有這樣的人。

日本漫畫家高橋努的《心魔大考驗》裡提到,被人殺死或意外死亡的人,死後有三種選擇:去天堂等待重生,作為鬼魂待在原地,或是咒殺一個人並因此去地獄而無法重生。

無法咒殺別人、也不確定有無天堂地獄的現實世界裡,即使整個人沒有被殺死,但是心被殺死了的話,同樣也只有三個選擇:試著重新作為一個沒有被殺死的人去生活,待在原地一次又一次地在夢裡、想像裡、記憶裡被殺死,或是選擇毀棄自己應有的人生,去殺死那個殺死自己的心的人。

一個對自己很好的人,有可能對別人很壞嗎?如果不去承認、不去說明、不去面對,是不是就可以假裝,那個人是一個好人,一個徹徹底底的好人,而那些壞事都不曾存在。

人是有可能很壞的,而那人可能是你親愛的長輩、親愛的家人、親愛的同事、親愛的朋友,你們如此親近,以至於,如果去承認他很壞,那你好像也成了壞人,成了一樣的人,成了共犯;這是一件痛苦的事,這是一件需要去承諾、去接受的事。

圖/海鵬影業
圖/海鵬影業

去感受那個位置

《罪人的控訴》中提到一則小故事,魔鬼拜訪律師,想跟律師做個交易,只要律師願意出賣他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父母的靈魂、身邊最親近的五個朋友的靈魂,魔鬼就讓律師每戰必勝,成為最成功的律師。

我越是細想,越是覺得片中的律師,已經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換成一個新的靈魂,一個適合當所有人想像中律師的靈魂。否則,一個人要如何去接受自己所相信的人、所敬愛的人,和自己所期待的並不相同,並且親手去揭穿這一切,讓自己對於世界的想像,在自己的手中死去。

象徵意義上或文學意義上,我都可以期待或是去接受,這個角色的重點在於一個愛著加害者的人,仍然因為對於公理正義的追求,因為對於某些抽象價值的信任,而能夠去接受加害者確實做過這些事,而確實有人因此受害。

遙遠地看,這是再正確也不過的做法。靠近去看時,這種過於理想化的處理方式,反而讓我覺得離地。身為律師,去為一個傷害了陌生人的陌生人辯護,是有其價值和必要的,但去為了一個殺害了自己所深愛的人,尋找可能不利於自己深愛的人的事實真相,而過程中卻無太多糾結或情緒崩潰,直直地往線索奔去,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

身為觀眾要去享受這種柯南式的辦案,在場景、配樂及情節的全方位暗示下,當下必然可以沈浸在故事裡。但當燈亮人散,這種律師、這種人,在現實世界裡都是不存在的,也不應該要求其存在,他幾乎全然放棄了不是律師的那個自己的需求,來成全當律師的自己。

現實世界裡,絕大多數的律師是會挑案的,挑自己擅長的領域,挑自己可以信賴的當事人,挑自己可以想像和接受的案件。要求律師去違背自己的情感,去替自己打心底討厭的人辯護並找出真相,這只有小說和電影能夠做到。

所以,讀小說,所以看電影,在這兩小時內我可以成為任何人,我可以接受任何人,我可以暫時不去思考、不去評價,只是去感受在那個位置的話,我會怎麼想又會怎麼做,即使我並不能那樣理想、那樣偉大,我仍然能夠開始練習想想我能做些什麼。

《罪人的控訴》像是一項大型思想實驗的起點,如果你是電影裡的律師,你會如何面對?你又會如何行動?換句話說,這也是一種電車難題,你是要讓列車繼續跑,讓那個已經死去的永遠安靜地死去、傷口安靜地腐爛,還是換軌,讓那些活著的人、那些得利的人,去面對那些醜陋、難堪、張牙舞爪的過去?

圖/海鵬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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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面對真相的惡

奧古斯丁說過,惡是善的缺乏。當面對這些已經過去或正在發生的惡時,我也如此相信,是持續不願面對真相的惡,讓善一直無法回到應有的地方。

那些遇到了很壞的事的人們,一輩子都在悲傷,為什麼沒有人願意保護他們呢?為什麼壞事就要發生在他們身上呢?為什麼法律不去保護受傷了的人呢?為什麼一切都如此困難呢?我不知道絕對正確的做法是什麼,或許永遠也沒有正確的做法,沒有任何一部法律、任何一座法院,可以讓已經被傷害的癒合,可以讓已經被殺害的復活,可以讓已經發生的回復原狀。我們只有現在,只有凝視著過去,試著讓未來更好的現在。

那樣殘酷的歷史離我們並沒有那麼遠,在這座小島上短短的歷史裡,我們同樣有許多人沒有原因、沒有真相地死去,而那些人身邊的人有多少人的心就這樣死掉了呢,在這些年裡安靜地死著。

法律從來不能真正地、預防性地、立即地保護誰;只是試著去保護誰,試著去看見真相,試著去知道我們做錯了什麼,能不能做得更好一點點。

知道必然會帶來痛苦,會去承擔別人經歷過的痛苦,會去同理、想像當時的處境,不知道或許比較幸福、比較理直氣壯,比較能夠繼續活在自己的故事版本裡。但如果你相信這世界不應該如此,你就要去承擔那些原本不屬於你的痛苦,那些已經發生的憾事。

你如果能夠想像,那麼即使現實裡的我們可能怎麼做都會傷痕累累,可能還是會抗拒,可能還是會想要放棄,可能會想要逃避,可能會想要否認,但在懷抱著這些情感反應的前提下,你還是願意,試著去站在電影裡律師的位置,試著去站在電影裡當事人的位置,試著去想,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而現在能不能夠給彼此一個更完整的真實,一個不那麼醜惡的答案,或許就更接近善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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