癮君子/《午後彌撒》:孩子是殺人犯——加害者家屬如何與社會共處?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電影《午後彌撒》(Mass)為新銳編導法蘭克南茲(Fran Kranz)的首部劇情長片,並以美國社會相當關注的槍枝暴力作為背景事件。極富張力的演出,更在日舞影展中大獲觀眾的肯定。整體來說,故事的情節,大多是由殺人犯跟受害者的雙方父母來推進。
他們齊聚於教堂會議室,企圖展開一場能夠促成修復的對話,卻又未能克制心中的思念與憎恨。在明亮的午後,一來一往的言語交鋒,關於咎責,也關於真相,無論是誰都有各自的無奈,但談到最後,他們紛紛發現:扭轉悲傷的轉捩點,其實在於和解。
無影無蹤的創傷,無所不在的悲傷
首先,比較特別的是,貫穿《午後彌撒》的重要主題——校園槍擊事件,完全仰賴角色的主觀口述。我們僅知道名為海登的少年,持槍闖入校園,並以脈管炸彈展開隨機攻擊,然後在圖書館舉槍自盡。除了那一條孤零零掛在鐵絲籬笆上的祈福絲帶,整個觀影過程,不見任何一絲有關於暴力的具體呈現。
即便雙方(殺人犯/受害者)父母一度交換孩子們的照片,鏡頭也都蓄意不去帶到實際的內容。換言之,作為觀眾,我們知悉事件,卻無法透過詳盡的報導、錄音或是示意畫面,進一步釐清當時的案發始末,自然也難以體會受害者父母所說的無情,究竟又有多喪盡人性。
電影之所以如此安排,倒也不是要吊人胃口。某種程度,缺乏拼湊事件的素材,正巧是在強調:每份創傷皆都無比獨特,並也無比孤單。畢竟,再怎麼努力貼近,旁人的理解,終究只是一種猜測、揣摩。超越想像的創傷事件,過於龐雜且紛亂,恰巧不是一般大眾所能觸及的情感經驗,想當然沒有辦法給出深度的同理。
那一份隔閡感,在往後更會促使創傷遺族潛意識地封閉自我,藉以不再體驗情感上的落空。例如,電影內的教會同工,就曾以「療癒之地」一詞,暗示受害者父母能夠因此獲得救贖。可想而知,教會同工固然是好意,但過於天真、毫無説服力的發言,反倒會讓受害者父母覺得煩躁,好似痛苦又一次未能被人接住。
不僅如此,延伸至悲傷歷程,大眾所預設的痛苦,通常緊扣著特定的時間點。然而,因應意外而離去的生命,不僅是身體性的消亡,亦象徵一份共享未來的破碎,當中的悲傷,往往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膨脹,或說一天比一天確實。因此,創傷之後的悲痛曲線,並不一定是從高峰開始往下跌,也有可能反過來持續攀升,然後一再把人推向崩潰臨界點,甚至引發連鎖反應,包含電影提到的失眠、魂不守舍,以及關係破裂。
正如電影所揭示:「就算放任時間沖刷,傷口也不會癒合。」被動等待救贖造訪,不過是緣木求魚,驅動不了心靈的康復。甚者,如前所述,那一份悲傷還會造成現有關係的嫌隙。比如因為太想迴避創傷,不自覺疏離其他親友,不然就是過度沈溺在悲傷中,無暇留意他人的需求,並也缺少精力維繫目前的關係。
日積月累之下,本還渺小的隔閡感,逐漸茁壯成巨大的幽魂,看似無影無蹤,實際上卻無所不在,頻頻阻擾「創傷遺族」跟「外在社會」之間的情感交流。所以,意外喪子猶比天外飛來一顆隕石,其所帶來的衝擊,紛沓而至,並不會侷限於親子關係,更會掀起一波波漣漪,陸續促發生理、心理,以及社會性的問題。
也因此,對於意外喪子的受害父母來說,他們需要全方位的協助,而非蒼白的安慰、疲軟的鼓勵,譬如:時間會治癒一切、死亡必有深意,全都太過遙遠。未能契合需求的好意,非但一廂情願,更可能導致反效果,而這正是受害者父母願意答應會面的根本原因:不願再被負面的情緒綁架,並且受夠持續困在破碎且不幸的敘事中。
然而,他們想要改變,卻也抗拒改變。尤其是在兒子已經逝世的情況下,戰戰兢兢,深怕一不小心,會連心中那一份孱弱的精神連結都得失去。以此來說,意外喪子既是創傷,亦是一種失落,暗暗磨損生命的韌性,使人變得畏縮。不管是對於自己、他人還有世界,都不再那麼篤定,進而難以承擔任何的風險。
與此同時,父母也會害怕自己過得太幸福,對不起離去的兒子,但又擔心自己活得太鬱悶,可能辜負曾經體貼自己的善意。久而久之,舉步猶疑之下,宛如卡在一個真空的夾層中,抑鬱且窒息,無論是要往前,還是往後,全都潛伏著恐懼。
至此,電影如實呈現創傷遺族心中的拉扯,好以表明不只情緒起起伏伏,就連背後的動機,同樣也勾動千愁萬緒。恰恰解釋為何「走一步,又退兩步」的情形,在康復的歷程,並不少見。甚者,時而消極,時而積極,所謂「飄忽不定」反而才是常態。
建構在期望裡的真相,僅僅映照片面的真實
承前所述,單單聚焦在受害者父母,電影就已提供非常厚實的描繪,可說是真摯展現創傷遺族普遍常有的曲折心境。然而,不被社會大眾理解的,可不只是受害者父母,還有殺人犯的雙親。畢竟大眾的焦點幾乎都在殺人犯的形成,甚至會以獵奇的心態看好戲——原生家庭的故事越是扭曲,得到的關注也就越多,何其諷刺。
從古至今,鮮少有人可以,或是願意看見犯罪者家屬的痛,以致於當中的無力、徬徨與懊悔,始終未能獲得宣洩。不斷盤旋的情緒,近乎成了犯罪者家屬的生活主調。對照到電影,猶如受害者父親所怒吼:受盡折磨,然後痛苦地活下去。
誰叫他們要養出一個殺人犯。
電影中的李察與琳達,作為父母,本就得概括承受子女的一切,受到公審、謾罵正好是罪有應得。到頭來,犯罪者家屬的人生,自從兒子犯下罪行的那一刻起,瞬間全面停擺。先是失去腦海中關於兒子的無邪形象,再被剝奪生而為人的權利,好比隱私、尊重,以及追逐幸福的自由。接著,就連悼念兒子、保留愛意,諸如此類的私密抉擇都得受人干預。
身為犯罪者家屬,默默吸收創傷遺族的憎恨,甚至逆來順受整個社會的仇視,像是唯一能被接受的贖罪方式。所幸,在討論創傷內涵的過程,電影不忘去探問普羅大眾忌諱的話題,比方殺人犯父母獨自背負多少的辛苦?又或是該如何面對,死去的兒子同時是兇手的矛盾?換句話說,本文開頭提到的槍擊案件仰賴口述,非但呼應了創傷的本質(意即不被人理解),更還嘗試暗示——每個人的真相,僅僅是一種片面解釋,不足以代表事情的全貌。
我被迫相信我兒子的生命毫無價值,就因為他死前的惡行。
——《午後彌撒》
比照現實世界,當人們在談論隨機攻擊事件時,總是習慣從親子關係切入。電影照樣以此切口,進一步闡明兩種經常性假設,以及其中藏有的謬誤、不合理之處。
其一為華人常說的:子不教,父之過——殺人犯之所以成為殺人犯,想必是因為教養出現問題,比如忽略、偏心、放縱,或是家暴。然而,參照電影內容,我們透過對話得知有一份公開調查報告,至少就檢方的角度,並沒有找到相關證據,指出父母具有嚴重疏失。唯一較大的變動,也就是因應經濟考量的遷居,進而導致兒子需要轉學。由此可證,雖然難以斷定犯罪者家屬是否為足夠優秀的父母,但明顯不是人們口中的毒親、失責監護人。
或許,恰如《我的孩子是兇手:一個母親的自白》一書所提醒:即便是正常的家庭、盡責的父母,依然可能養出一個殺人犯。就像心理疾病涉及一整個生態系統,犯行的脈絡照樣無比複雜,往往無法收束成單一的成因,或許是教育,也或許是一段關係。易言之,就算受害者父親提出的科學論證,恰好說明「腦部缺陷」之於「犯行」的相關性,卻只適合當成貼近真相的麵包屑,而非道德淪喪、撒旦之子等觀點的背書。
接續前題,經常性假設還有第二點:父母必然全知全能,得以藉由細微的跡象,精準預測孩子未來的犯行,所以應該適時預警,並且採取更為強悍的行動,以便有關當局即時介入。這個假設顯示出,父母絕對可以避免憾事發生,端看是否充分細心,或是具有足夠的行動力。照樣參考電影內容,作為父母,雖然李察與琳達願意關心自己的孩子,並也察覺孩子面臨到人際問題(國中時遭到同儕霸凌),然後嘗試安排就診與諮商,仍舊無功而返,甚至引起孩子的反彈,好似他是一個糟糕的怪胎。無奈之下,只好暫且中斷專業協助,靜靜等待合適的契機到來。殊不知,早已沒有下一次。
換言之,身為犯罪者家屬,他們不只意識到兒子的困境、孤立以及沮喪,更還進一步向外求助。遺憾的是,一連串的精神診斷,躁鬱、憂鬱、思覺失調等病名,皆都未能讓他們走入兒子的心房。甚者,社會大眾對於精神疾患的污名化,反而倒過來危害治療的投入,並使兒子走向極端的情緒處理方式——暴力,再以自我毀滅、玉石俱焚的方式,孤獨走向生命的終點。
就以第二點來說,對比受害者父母所質問的:犯罪者家屬做得夠多了嗎?答案沒有人知道。可以說每個環節都出了一點小差錯,也可以說每個環節都做了一點努力,彷彿抱著一顆定時炸彈在生活,父母自然知曉自己的兒子情緒不穩,但要說能以此預測到未來的槍擊案件?言過其實。那些信誓旦旦的斥責,較像是鄉民的事後諸葛。
更何況,海登上了高中之後,人際問題大幅改善,不只漸漸交上朋友,更還找到轉化壓力的方式——網路遊戲。看在父母眼裡,海登無疑進步許多,誰會想到那是偽裝?況且,當孩子下定決心要隱瞞內心的想法、計畫,又要怎麼察覺其中的不對勁?
再者,站在父母的角度,那等於是要他們相信:兒子並不如自己想像得單純、善良。或許,客觀來講,父母做得不夠多,但人類終究是情感豐沛的動物,不可能如同一台冰冷的電腦,僅僅按照外在數據,就把孩子標定成冷血的禽獸。所以,將親子關係類比為警匪關係來經營,無疑是強人所難,更也違反人性。
綜上所述,電影犀利闡明大眾的死角,並還揭露一系列駭人的事實:不管是面對自己的孩子,或是隨機攻擊事件,人們的理解非常有限,甚至可以說是無知。若依照成見來拼湊、闡述事件,反而容易踩入非黑即白、去脈絡化的陷阱,更別說未雨綢繆。
也因此,雖然獵巫能使我們暫時擺脫恐懼,找到一個理由說服、提醒自己,不會落入別人的下場,卻也使得「真相」撲朔迷離,進而難以從結構面下手,逐一扣緊那些鬆動的環節。於是,不僅創傷遺族需要全面的協助,犯罪者家屬更是如此,尤其許多事務本就不該全由父母執行。一如過去將家暴轉變為公共事務,將責任歸屬提升至社會層級,才有辦法合作建造緩衝機制,在失速的家庭出軌之前,立即伸手導正。
我們什麼都沒說,因為無話可說;我們什麼都沒做,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做。
——《午後彌撒》
結語:互相折磨的仇人,亦是最為親密的盟友
只不過,討論犯罪者家屬的真相,並不表示電影就要推翻、否定受害者父母的感受,又或是合理化殺人犯行。再加上,若連旁觀者都會下意識地忽略犯罪者家屬的困境,遑論受害者雙親?故此,即便電影企圖導向和解,依然謹記不要流於鄉愿。太過圓滿的收尾,只會讓電影顯得不切實際,因而白費一路以來的鋪陳。
最終,面對無法化解的對立,電影巧妙地採用交換故事來處理,藉以達到互相諒解。具體來說,作為創傷遺族,蓋兒從兒子的童年趣事中,打撈到生命的意義,進而不再把「死亡」推動「社會改革」這件事,當成唯一的價值依據。
作為犯罪者家屬的琳達,則是坦言自己同樣害怕,每當兒子情緒暴走,就會遁逃到臥室鎖起房門,但早知道會發生如此慘案,她甘願代替他人挨揍、受苦。這無疑是一份勇敢的自白,彰顯琳達的懊悔以及無助,並且形成某種程度的壓力釋放。
巧妙的是,故事的療癒力,來自於對方的參與。若不是琳達的提醒,蓋兒必然會繼續糾結兒子死後的意義,而非死前的美好回憶。相反地,要不是蓋兒願意傾聽,並給予溫柔的擁抱,琳達的苦痛,永遠無法消退。甚者,藉由密切的書信往來,蓋兒與琳達不知不覺成為「知曉」彼此傷痕的那個人。
雙雙歷經喪子,雙雙因為攻擊事件而生活驟變。實然,每個人的傷痛終究是非常私我,不宜混為一談,但至少在這個世界上,互相撫慰的關係,亦讓她們分別成為——觸碰彼此內心的特殊存在。至於心中那一份不被理解的孤單,以及停滯的生命,終究因為關係的流變,緩緩迎來久違的曙光。
整體來說,本作的資訊量十分密集,卻又飽滿,方方面面皆是細節。首先是立體刻劃創傷,再來是敏銳的節奏嗅覺:雖然場景單一,依然透過細膩的剪輯、洗鍊的台詞,營造不少令人屏息的火花。
不過,最為可貴的是,導演利用電影這個載體,賦予犯罪者家屬撕去標籤的發聲機會,即便不討喜,仍恰恰豐厚人們對於大規模隨機攻擊事件的認識。以此足見,作品的終極目標不言而喻,實非訴諸同情、寬容,而是促進省思,然後從中尋找一條相較縝密的體制路徑。畢竟,該如何確保悲劇不會一再發生,得靠現實中的我們共同努力。
- 受限於篇幅,本文的內容大多是以電影劇情為框架,假使針對本文主題有興趣,建議閱讀曾經提及的《我的孩子是兇手:一個母親的自白》一書,或是黃宗潔老師的書評:〈凝視深淵的愛 ──《我的孩子是兇手:一個母親的自白》〉。另外,由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所執筆的著作《背離親緣》,同樣也有相關討論。
- 文:癮君子,結合諮商心理師的專業,提燈輝映故事的細節,並以此抒填影劇與生活的孔洞;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