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雯慧/在《達賴的一生》裡看見尊貴與野蠻
(※ 文:尹雯慧,正在劇場表演與文字影像創作的山徑裡,匍匐前進中。)
今年夏天,由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於1997年執導的一部關於圖博(西藏)流亡精神領袖,第十四世達賴喇嘛的傳記電影《達賴的一生》(Kundun),時隔25年之後,以數位修復版在台灣重新上映。說「重新」上映似乎有點不太準確,畢竟這部電影當年發行時,因為內容涉及圖博近代政治與獨立議題,戳中了中國當局的敏感神經,而遭到強力打壓;除了在中國全面禁映,台灣觀眾彼時也沒有機會進戲院觀賞。
被深埋在電影市場地底黑箱四分之一個世紀的《達賴的一生》,如今捲土重來,而這次我們終於有機會在大銀幕,一窺堂奧。
為搶進市場,迎合中國政府要求
翻開製作團隊列出一長串陣容堅強無比的華麗名單,以20世紀美國新好萊塢電影浪潮中,重量級的電影導演馬丁史柯西斯為首,包含像是金獎攝影師羅傑・狄金斯(Roger Deakins)、電影配樂大師菲利浦・格拉斯(Philip Glass)、知名編劇瑪麗莎・麥瑟森(Melissa Mathison),以及後來也榮獲奧斯卡肯定的服裝設計丹特.法拉提(Dante Ferreti)等人組成的夢幻團隊,在90年代後積極佈局中國市場,投資此片拍攝的迪士尼公司,原本對其寄與厚望,期待藉由這支優秀的電影製作菁英隊伍,搶食東方帝國沉睡多年的影視產業大餅;當時一起合作的環球影業不忘插上一腳,負責海外發行事務。
帶著西方自由主義世界的濾鏡前進新市場的迪士尼,顯然低估了中國當局對公開談論圖博議題與達賴喇嘛的容忍度,更遑論電影中出現的入侵圖博的解放軍,尖刻顢頇的形象,當然不可能為當局所樂見。
為了向中國輸誠,挽救公司事業危機,迪士尼高層找來美國前國務卿季辛吉(Henry Kissinge)居中斡旋,同時,迪士尼主席麥克艾斯納(Michael D. Eisner)更親赴中國會見當時的國家領導人朱鎔基。根據紐約時報一篇名為"How China Won the Keys to Disney's Magic Kingdom"的報導,麥克艾斯納在此會面的紀錄中表示,發行《達賴的一生》是一個「愚蠢的錯誤」(stupid mistake),而且,這部電影「對我們的朋友是一種侮辱」(This film was a form of insult to our friends)。同時,「除了記者之外,世界上很少有人看過它。」(but other than journalists, very few people in the world ever saw it.)
遺憾的是,麥克艾斯納說對了一件事:看過《達賴的一生》的人,真的不多。儘管這部電影獲得奧斯卡金像獎四項入圍提名,卻在票房上慘遭滑鐵盧,近三千萬美金的製作成本,最後全球票房成績僅有五百多萬美金,低迷慘淡,遠遠不如同年早幾個月發行,由布萊德彼特主演,同樣也與圖博及達賴喇嘛有關的電影《火線大逃亡》(Seven Years in Tibet),破億美金的驚人收益。
為了商業利益,環球影業早丟開這個燙手山芋,而迪士尼汲汲營營自家生意,也無所不用其極地迎合中國政府提出的要求,以換得日後經營發展的生存空間。然而,中國當局究竟為何對一部電影這般忌憚?乃至以如此強大的國家機器之力打擊威嚇電影公司?
「達賴」帶貶意,圖博人對片名反感
《達賴的一生》全片在摩洛哥等地拍攝,參考達賴喇嘛傳記,以他的生命故事交織時代背景,用圖博人的視角觀點,來觀看連綿發生、影響圖博重要的歷史事件與場景,包含熱振仁波切的離奇死亡、中國政府宣稱「和平解放西藏」、圖博被迫簽署「十七點和平協議」、達賴喇嘛前往北京會見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解放軍轟炸拉薩等等;不僅是對圖博近代史絕佳的入門理解,同時電影中對圖博宗教文化與傳統祭儀的美學「再現」,比如天葬,比如藏戲展演,比如沙壇城的製作⋯⋯,再再顯示製作團隊的精心考究。
在電影前期準備時,編劇瑪麗莎・麥瑟森與馬丁史柯西斯曾前往印度達蘭薩拉拜會達賴喇嘛,瑪麗莎亦曾遠赴圖博境內,進行田野研究。劇本經歷多年的醞釀與十數次的改寫,才成為最後呈現在世人面前的版本。本片選角尤其有趣,許多演員都和他們飾演的角色,在真實生活中有關聯,像是電影中成年的達賴喇嘛,即是由達賴喇嘛的外甥丹增圖梭措容(Tenzin Thuthob Tsarong)所飾。對此,瑪麗莎曾說過:「你找不到能夠像我們的演員做更好的詮釋的表演者了。他們內在真摯的情感力量很驚人。」(You couldn't find actors who could play these parts the way our cast did. The emotion that is generated from the inside of them is amazing.)
原電影片名Kundun,在藏文語境中,有尊貴之意,是圖博人對達賴喇嘛的尊稱。中文譯名「達賴的一生」,對我來說,是一個電影劇名謬譯的範例展現:首先,整部電影敘述的時間維度,從1935年出生的達賴喇嘛,在兩歲時,被來自拉薩的轉世靈童尋訪隊發現,到1959年中共全面入侵後,出逃印度為止,總共二十餘年。
對今年剛過87歲生日的達賴喇嘛而言,24年的人生如何能代表「一生」?再者,「達賴」原意為海洋,「喇嘛」意指智慧或上師,圖博人提到達賴喇嘛時,以全名稱之,以示尊敬。對於簡稱「達賴」一詞,就我所曾經接觸的圖博朋友圈中,絕大部分是極度反感與排斥的,他們認為:「那是共產黨的用法,是對尊者的貶抑和不敬」。翻譯,不僅是表面語意的轉達,其中有更多深刻的文化背景脈絡需要理解,多一點謹慎,總是好的。
或許誰都沒有料到,一部25年前講述自由與流亡的作品,今年7月又有機會在島嶼重現大銀幕,就像馬丁史柯西斯當時不會知道,這部叫好不叫座的電影,後來影響了搖滾天團「槍與玫瑰」(Guns N' Roses),在2008年出的那張專輯「民主大中國」(Chinese Democracy)。
關於未來,我們無法預測,但偶爾回望過去,可以讓當下的路徑更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