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的野心時代:女人嫁男人,是嫁給他的車和房?
這麼多年來,人們對婚姻這項人生大事沒有太多置喙餘地,現在似乎想彌補失落的時光。我讀到一則線上徵婚啟事,作者名叫林瑜(音),她把對未來先生的要求條列化:
沒結過婚,碩士以上學歷,非武漢本地人,非農村戶口,不是獨生子女,不吸菸,不酗酒,不賭博,身高一米七二以上,需交往一年才能結婚,愛好運動,父母非離異,年收入五萬元人民幣以上,年齡在二十六到三十二歲之間,每周必須有四天在家吃晚飯,以前至少交往過兩個女友,但不能多於四個,非處女座,非摩羯座。
中美兩國約會網站最大不同之處,在觀念方面:在美國,網站有擴大你潛在伴侶的力量;在中國,一個有十三億人口的國度,約會網站則保證做相反的工作。龔海燕(佳緣網站創辦人,下稱龔)的主任工程師陸濤(音)說:「有一次,我看到一名二十三歲的女孩在北京找約會對象,而當地有四十萬個男性用戶。她用血型、身高、星座等等來縮小範圍,直到人選只剩八十三人。」(有位中國銀行家告訴我,他只用單一標準在佳緣上過濾,那就是身高,就讓他找到一堆身材高挑的模特兒名單。)
我在佳緣註冊,以了解龔的事業,當時我回答了三十五則複選題。共產黨花了幾十年提倡一致性,但佳緣的問卷讓你毫不懷疑地瞭解:現在的男人要有能力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繼身高、體重、收入等基本資料之後,問卷要求我描述自己的頭髮,先是顏色(黑色、金色、深褐色、淡褐色、灰色、紅褐色、銀色、染色、禿頭或其他);接下來是形式(長而直、長捲髮、中等長度、短髮、小平頭或其他);談到臉形,我有九種選擇,包括橢圓形叫「鵝蛋臉」、狹長的叫「瓜子臉」,有一度,我很懷疑「國字臉」是否指愛國人士,接下來才了解,它指的是下巴較寬的臉形,很像中國字裡的「國」。
按要求,我得提示自己「最迷人的特色」,我有十七種選項,包括我的笑容、眉毛還有雙腳。「宗教信仰」方面,我有十六種選擇;為了看來與眾不同,我勾了「薩滿教」。為了回答「謀生技能」,我得殺出二十四種選項,包括翻新房屋及商業談判。直到我做完時,我還被問到對度假地點、閱讀題材、婚前協議、抽菸、寵物、個人空間、做家事、退休計畫等看法。
接下來我碰到一個問題,要我由一項表列選擇最能描述我自己的簡單說詞:
- 有孝心的兒子
- 很酷的男人
- 有責任心的男人
- 精打細算的居家男人
- 誠實率直的男人
- 敏感的男人
- 事業為重的男人
- 睿智有遠見的男人
- 相貌普通的男人
- 幽默的男人
- 愛好旅遊的男人
- 喜歡宅在家裏的男人
- 考慮周全的男人
- 勇敢的男人
- 忠誠的男人
- 有管理能力的男人
- 很帥的男人
- 穩重,傳統,沉著的男人
下一頁,我被要求選擇最能描述我個人外表的項目。我回想到「藍色螞蟻」時代,再檢查以下選項:
- 我很斯文都市派
- 我是大西部來的牛仔
- 我陽光而優雅
- 我俊俏文雅
- 我成熟有魅力
- 我高而魁梧
- 我簡單而樸素
- 我含蓄又酷
赤貧與裸婚時代:房子是男人的尊嚴?
在中國,金錢與愛情掛鉤的程度,總是比西方來得公然、明顯,只是在幾乎人人都赤貧的時代,婚嫁的財務比較簡單。傳統上,中國新娘的爸媽會付嫁妝,而新郎的爸媽出的數目較多,在中國這叫「生女兒賺錢」。
毛澤東時代,結婚交換的禮品通常是穀物,但是到了一九八〇年代,夫妻期盼的是「三樣圓的,一樣有聲音的」:一台腳踏車、一個腕錶、一台縫紉機,以及一台收音機。或者,在某些案例,要求的是「三十隻腳」:一張床、一張桌子與幾把椅子。在中國大多數地區,這種風俗留存下來(變成現金),只是金錢押寶越來越高而已。
對婚姻傳統最大的衝擊來自意想不到的地方:一九九七年,國務院恢復人們買賣房屋的權利。依社會主義傳統,僱主本來是把城市裡的工人分配住到清一色的混凝土住宅區裡。以至於政府恢復房市之際,中國官僚甚至還沒把「抵押」這個英文詞彙給正式翻譯出來。只是過沒多久,全球最大的房地產財富斂聚就風風火火地展開了。
傳統上,新婚夫婦是搬去跟新郎的父母居住,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紀,能與老人家住很久的夫婦不到一半;魏尚進及張曉波兩位經濟學家發現,有兒子的爸媽替子嗣蓋更大更貴的房子,希望吸引更好的匹配對象——這種房地產現象以「婆婆症候群」而得名。
報紙用新聞標題鼓勵這種現象,說「房子是男人的尊嚴」。在某些村莊,房地產「軍武大賽」展開了,各家各戶都想壓倒對方,蓋超多樓層,就算當時沒錢裝潢,空著也行。二〇〇三年到二〇一一年間,北京、上海等其他大城市的房價飆升八倍。
野心時代不再用出身來分類人們了,用的是人們的未來。社會主義時代,中國人重視父母和祖先的「政治可靠」,但現在,男男女女們打量彼此,是依他們的潛力,特別是賺錢潛力。
只是,在新的婚姻市場上,態勢也越來越清楚,普遍的期望與現實並不相符:龔的佳緣網男性會員裡,只有一成有房,而一項外界做的調查說,受訪女性近七成表示,自己不嫁給沒房的男人。住屋的精準細節,對戀愛有沒前途是如此關鍵,以至於我被要求從下列選項中挑選:
- 我沒有房
- 有必要時我會買房
- 我已有房
- 我與人合租
- 我自己租屋
- 我與父母合住
- 我與親友合住
- 我住工作單位的宿舍
所有問題當中,這則最重要。龔對我說:
如果你是與人合租或共用一個地方的男人,幾乎可以說一開始就不必玩了。
有大好答案的男人不憚於詳加敘述:他們的單身廣告裡採用一個新的詞彙「車房齊備」。
想趕上他人的壓力,造成一種「語言膨脹」。幾年前,「三無」指的是沒有棲身之處、工作或收入來源的移民工。等到我開始來龔海燕的辦公室蹓躂之際,「三無」指的是沒房、沒車、沒儲蓄的男人。三無男人若能結婚,叫「裸婚」。
二〇一一年有部中國劇集就叫《裸婚時代》,講的是一個條件很好的女子不顧父母反對,嫁給她工人階級的先生,搬進他家去住。劇集變成中國收視率最高。若是在一九三〇年代,這個故事寫成小說,會被歸類為「悲戀」:劇集結尾,那對夫妻離婚了。另一人氣節目與「選秀」有關,叫《非誠勿擾》,參加的單身男女彼此打量著,而螢幕上冒出來的泡泡提示著男性來賓是否有車有房。
有一集節目,一位三無男子邀請某女士坐他的腳踏車,但她輕蔑地拒絕說:「我寧可在寶馬車裡哭,也不要在腳踏車上笑。」這句話讓內容篩檢人員實在受不了。他們很快重組節目,加添一名主婦般的共同主持人,忠告著美德與節制的好處。
女人嫁男人,是嫁給他的房跟車?
龔的公司每周都會組織單身派對一到兩次,有一天晚上,我與其他三百名精心打扮的男女有次序地排隊進入一家北京的舞廳。每人都拿到裝有電池的燈,其形狀是噘起的嘴唇,大家把它別在衣服上。主持人蹦到台上,請大家引起注意。他說,「請把手放在心臟部位,然後跟著我說『我發誓,我來到這裡,絕對沒有欺騙之心,邪惡之念。』」
十二名女性來到台上,開始互動遊戲,每人都拿著一根紅色權杖,頂端有個心形的燈:如果燈亮,表明有興趣;燈不亮,則相反。她們都是事業有成的人,有工程師、研究生、銀行職員,年齡在二字頭末,三字頭初。
男士們一個一個登台回答女孩們的問題,不過在問答當中,我感受到男女期盼的巨大落差。有位銀行職員穿著毛衣、胸肌鼓鼓,吸引了很多女孩子,不過當他說一星期有六天半必須待在辦公室時,女士們就噤聲了。
下一位是穿著呢套裝的物理學教授,他說他的人生目標是「不奢望取得偉大的成就,只希望自己沒有後悔的事情」,女士們沒什麼反應。最後一位是幹練的刑事案件律師,他極愛遠足旅遊,他的表現都不錯,直到後來他向女評委們強調,自己非常看重「順從」這項美德。結果沒有一盞燈亮,他獨自一人走下舞台。
再過幾天就是農曆新年了,隱隱然像是大限。當天晚上我碰到一位男士叫王晶斌(音),他三十歲,國字臉,人很和氣,為了返鄉團圓而努力準備。我們沿著一道牆而坐,他對我說:「他們(指家人)給我很大壓力。就因如此,我今晚才會來這兒。」大學畢業後,王成為生意人,出口餐巾等紙製產品。這項工作對他使用的英語詞彙影響很大。
當他描述約會不順利時,會說自己「被退貨了」。他現在還單身,讓鄉下的親戚們心很煩。他跟我講:「我姐姐很不贊成我來這兒。她說:『在那裡你別想找到老婆。』」他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他說,「我得按自己心思來走。我姐的教育背景、生活經驗跟我不同,所以我倆想法不一樣。」
他姐姐讀書只到初中,仍住老家村子裡,開一家店面賣麵條及汽水。她二十歲時,經親戚介紹,嫁給一位鄰村男子。相形之下,王晶斌在山東大學讀英文專業,然後來北京找工作。我們碰面時,他已在京城待五年了,已經快要掙脫工人階級之列。我們聊天時,我心裡替他填了該問卷:1.有孝心的兒子……4.精打細算的居家男人……14.勇敢的男人。
王晶斌告訴自己,每星期至少參加一次男女派對,直到找到對象。他說:「跟你講實話,昨天我就被一個姑娘退貨,原因在我身高不如她的期望。」我問他,是否贊成婚前應該有房有車這種想法。他說:「贊成,原因在房與車是禮貌的象徵。女人嫁男人,部分原因是嫁給他的房跟車。我現在還租房子,所以我覺得壓力很大。」
他沉默了一下,說:
但是,我有潛力,你覺得呢?依我看來,買車買房要再花我五年。再五年。
※ 本文摘自《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原標「心靈的胃口」。
《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作者: 歐逸文(Evan Osnos)譯者: 潘勛出版社:八旗文化出版日期:2015/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