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恩/《菁英體制的陷阱》:超時工作、脊椎側彎,大家都痛苦的社會
(※ 文:王宏恩,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政治系助理教授。)
這不是一本反對菁英的書,而是對整個社會信仰提出診斷。
近幾年,由於民粹主義興起,民粹主義中強調平民對抗菁英,自然引起熱烈討論。事實上,人類自從有歷史以來,菁英與民眾之間的關係就是一切歷史的開端與轉變。就當代來說,有從菁英出發的《阿特拉斯聳聳肩》,這本六十年前的小說中,企業菁英們因為不爽政府企圖加強管制,一夕之間全部跑走消失,靜靜的看無法管理企業的民眾與社會大崩解。也有從民眾來看的《家鄉裡的異鄉人》,路易斯安那州選民看著各種少數群體「插隊」,打破了他們期待爬上社會階梯的願望,憤而支持川普。
最近出版的新書《民主的價碼》,則是看著企業與有錢人如何扭轉選舉制度,來控制政黨與政策產出。自從工業時代以來,馬克思就認為看到工業革命的極限,呼籲未來是階級之間的戰爭,唯有全世界工人們聯合起來才能打敗壟斷生產工具的資本家。
但這本書並不是仇富,也不是指責那些世襲貴族。《菁英體制的陷阱》提出了一個更全觀的觀點:
當今的整個菁英制度、人們對菁英制度的信仰,讓所有人都受害,而這需要全盤的檢討,才有可能讓所有人一起逃出這受害的陷阱。
高薪=超時工作?低薪=不夠努力?
作者認為,當代的科技革新讓許多產業都產生變化,如今只需要少數企業菁英配合科技就能管理大量低階員工,中階經理人與工作者大量失業。這些少數菁英擁有極高的收入,也有極高的教育、努力,但同時也有不合理極高的工時以及身心問題。另一方面,大量的低階員工,往上爬的教育機會被這些菁英花大錢培養的二代排擠,而收入又不足以餬口,只能瞻仰著菁英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往上爬。
這套菁英制度跟過去最大的差異是,過去貴族靠土地、靠世襲、靠資本、靠壟斷生產工具,所以看起來很閒、所以會被眼紅而鬥地主。但如今的科技新貴、金融新貴、法律新貴,本身的工作時間都遠大於其他人,甚至開始以此為榮,因此人們普遍把工作超時與高薪畫上理所當然的等號,同時也意味著低薪只是你不夠努力。
在這套制度中,生產工具變成了菁英本身。透過昂貴的一輩子教育訓練,搶學區、搶大學、搶研究所,極盡可能投資自己以及下一代,讓自己成為賺大錢的工具,而非實現自己理想的工具。這雖然代表有開一扇小門給其他可能同樣透過努力而擠身菁英的機會,但同時讓菁英們自己極度焦慮,隨時都認為要更努力工作、每一步都怕出錯,於是變成每週工時破百成為慣例,同時認為不工作就是懶散、就是恥辱。
但也因為自身就是生產工具,所以這些菁英透過投資下一代,讓下一代擠進頂尖大學、也成為新的生產工具,於是這些家族就透過名校來壟斷了生產工具(也就是自己的血脈),讓其他人無力進入這窄門。作者身在名校教書,透過大量的第一手觀察、實證資料來佐證這些觀點。
從美國到台灣的菁英體制:大家都痛苦
當然這些美國的現象從台灣來看根本家常便飯。從小學開始搶國小學區、周末排滿家教跟補習班、非台清交不念、畢業後加入輪班星人、每天只能幫小孩蓋被子,然後再把小孩送進補習班……看似能夠出人頭地,但這些是一個社會該期待的發展方向嗎?《菁英體制的陷阱》這本書認為,不該如此。
作者指出,大蕭條後的美國復甦時期,中產階級的工作並沒有那麼競爭,大家都能從工作中得到尊嚴、而最上面的管理階層也並沒有比最低階員工的薪水高多少。當時下班後的休閒,被視為是尊貴、該追求的目標。
作者並進一步控訴,當代很多的企業科技革新,其實並沒有真正的省到錢或者省到人力,而單純只是把本來中階管理者該做的事轉移給最高階的菁英,讓中階管理者失業、讓最高階菁英高薪但過勞、然後低階工作者被數字監控。這些科技革新不過是幫菁英,並沒有幫到全民。
因此,作者最後提出大膽的改革方案,最主要就是針對這個迷思下手:大家要認清楚,這樣對菁英體制的崇拜,美國已經發展到極限了,而這極限就是大家都痛苦。
假如痛苦至此,人都不為人了,那我們該做的就是花幾個世代一起逃出這個體制。體制之所以成形,因為是囚徒困境,你就算想逃,假如別人做了,那你就是加倍損失,所以沒人敢逃、要逃只能大家說好一起逃。因此作者在最後一個章節,說明如何透過教育改革、科技改革、以及企業改革的方式,讓大家重新找回中產階級的活力與和平。
本書的最大特色,在於作者身為頂尖大學的學者,提出非常多實證數據來佐證,從小的每小時家教費多少錢、到大的美國大企業如何在五十年內逐漸砍掉中階經理人,從各行各業論述過去三十年的轉變,如何造就現在這一波菁英階層以及對菁英體制的信仰,讀起來非常精彩又言之有物,並非單純對有錢人的謾罵。
為什麼我們該質疑菁英體制?
但本書最後雖然也提到了馬克思的資本論,這恐怕也暗示了本書以美國觀點出發的不足之處。中產階級固然對美國民主至關重要,但菁英階級的工作至上論並不只是科技對企業內部的革新而已,同時也是資本全球化、產業全球化所導致的。如同在另一本書《菁英的反叛》中提到,全球化讓菁英們狡兔三窟,往稅負低的地方跑、在自由貿易區內建立起菁英專屬的學校與休閒場所,與各國國內的勞工全面隔離,卻讓各國政府為了投資與金錢而不斷下修底線來逢迎他們。
而菁英們真的想休閒,可能其他國家願意領較低薪、願意工作更久的其他菁英馬上打算取而代之。因此,今天美國企圖減少這些菁英制度之所以出現的誘因,要對抗的不只是美國國內對菁英體制的信仰,更是全世界對這個菁英體制的信仰。而這就是如同馬克思當年資本論一樣的大工程了。
相同資本流動的問題也會影響作者第二個的建議政策。作者認為應該在管理科技以及中產階級之間做取捨。但更可能發生的事是在管理科技加上外國便宜勞工以及中產階級之間做取捨。如同美國亞馬遜的客服都在印度、英文家教都在菲律賓,菁英能選擇或合作的不只是國內的中產階級或低階勞工,而是全世界能溝通的勞工。這些可能也需要更全面的思想革新以及跨國合作才有可能有最終解決方案。
這不是一本反對菁英的書,而是對整個社會的信仰提出診斷。裡面提出一個個怵目驚心的案例,菁英的痛苦、平民的困頓、房價、失業率、心理疾病、脊椎側彎、青年臥軌、失業遊民,全都是美國每天上演的真實案例,而這都是相信菁英體制的信仰的最終型態。作者有系統的從生活各個層面、各個領域、橫跨數十年的分析,直接的針砭出為什麼我們應該質疑這個菁英體制的信仰。畢竟開始質疑,才會願意討論並接著做出改變,本書開始了重要的第一步。
《菁英體制的陷阱:社會菁英為何成為威脅平等正義、助長貧富不均,甚至反噬自己的人民公敵?》作者:丹尼爾.馬科維茨(Daniel Markovits)譯者:王曉伯
出版社:時報出版出版日期:2021/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