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的南向淘金夢：柬埔寨、緬甸為何成為詐欺大本營？

近日有民眾透過媒體民代訴說，自己遭騙到柬埔寨從事詐騙，並遭受毒打、凌辱，甚至轉賣到其他詐騙集團，消息一出震驚社會；外交部表示自去年六月以來，有222位民眾陳情前往柬埔寨打工卻遭限制人身自由，目前僅51位返台，實際遭騙到當地的人數，恐怕在兩千人以上。

其實，此種抱著淘金夢而出境打工，實際誤入詐騙集團的案例，幾年前就出現在中國大陸各地。如同台灣行政院現行的做法一樣，對岸透過媒體大力宣導「境外高薪工作都是幌子」，一出境就會被控制人身自由，成為詐騙集團幫兇。也讓少數逃回國內的被害人現身說法，警告民眾千萬別上當¹。

只是柬埔寨、緬甸、寮國等東南亞各國，如何能勝過歐洲、非洲等地，成為詐欺犯罪的大本營，吸引集團首腦前往投資設點？且這些東南亞國家經濟水平遠遜台灣，為何會有幾千名民眾相信這種「南向淘金夢」，前仆後繼的前往？要解答這些疑問，得從跨境電信詐欺的過往開始講起。

由詐騙之島發源的跨境電信詐騙術

提到跨境電信詐欺的源起，就不得不提到台灣，早在1990年代後期，起飛的經濟、發達的電信網路等條件，讓台灣詐騙集團成功地將傳統一對一的金光黨詐騙手法，轉型透過簡訊、電話等科技手段，擴展到不特定多數人的「電信詐欺」。雖然政府隨即透過手機、銀行帳戶申請程序上的限制，遏制了境內詐騙集團猖狂的氣焰，然隨著跨境通訊科技的發達，集團金主隨即將根據地移往境外²。

藉由台灣執法無法擴及中國的限制，在2000年代初期開始，不少詐騙集團以中國沿海各省為根據地，除繼續對台灣民眾行騙，大陸、東南亞等地的華人民眾，只要通訊範圍所及，也都成了他們的目標。

2008年政黨輪替後，兩岸簽署《共打協議》（全名即《海峽兩岸共同打擊犯罪及司法互助協議》），才讓原本安居中國的詐騙集團，在兩岸司法互助的打擊下再次搬家，從中國各省遷徙到東南亞，爾後又因中國與東南亞共打犯罪力道的增強，再次遠赴非洲、歐洲等地³。這才有了2011年以來，先後在東南亞各國，遠至斯里蘭卡、俄羅斯、非洲埃及、肯亞、烏干達、中南美的巴拉圭、多明尼加、巴拿馬，甚至大洋洲的斐濟、澳洲，都曾查獲台籍詐欺嫌犯的醜聞⁴，也讓台灣「詐騙之島」的惡名，在全球不脛而走。

東南亞為何重新受到詐騙集團的青睞？

既然詐騙集團一度遠渡重洋，前往歐洲、非洲，為何近年重新選擇東南亞成為犯罪據點？原因在於東南亞物價平易近人，華人勢力龐大，且部分國家境內軍頭林立，政治勢力混亂，執法困難，自然有助於詐騙集團生存。

東南亞為追求經濟發展，近年不少國家開放博弈產業，首先是菲律賓在2016年杜蒂特總統上任後推動「菲律賓海外賭博業務計畫（POGO）」，允許在馬卡蒂（Makati）、帕賽（Pasay）等地合法設置博弈公司，華人資本在當地大量投資房地產經營博弈產業。然產業伴隨的毒品、貪瀆、非法賭博等大量犯罪問題，讓菲律賓政府十分頭痛，於2016年至2017年間雷厲風行地掃蕩，不少業者隨即大舉遷往鄰近的柬埔寨施亞努港。

柬埔寨政府鑒於博弈產業所帶來的巨大商業利益，最初不僅沒進行監管，還發放臨時賭博許可證，就地合法，促進博弈產業發展。施亞努的物價、房地產隨之水漲船高，繁榮了起來。然到了2019年年中，柬埔寨與菲律賓同樣因伴隨而來的大量犯罪問題頭痛，洪森首相隨即下令停止頒發許可執照，禁止國內的線上賭博行為，已頒發的執照則在2019年底失效，博弈產業只好再次遷徙。

恰巧緬甸政府於2019年5月通過「賭博法」，一反過去全面禁賭的態度，藉由允許三星級以上酒店開設賭場，外籍人士可以進場賭博的規定，來促進經濟發展。讓大量非法博弈業者又從柬埔寨遷往緬甸。透過文獻分析，比起柬埔寨，緬甸才是現在詐騙集團最多的地方⁵。

緬甸當地的詐騙集團粗略可分為兩大部分，傳統上的緬北地區，和新進的南部苗瓦底，緬甸2021年軍事政變後，國內政治更趨不穩定，緬北本來各少數民族就已武裝勢力割據。軍事政變後，軍政府想執法也無從下手。即使緬甸政府和外國簽立司法互助或引渡協議，犯罪集團在緬北也無須擔心司法追訴。而此地區向來就是毒品犯罪的據點。

加上，緬北鄰近中國大陸，詐騙集團在此設點可輕易吸收自雲南西雙版納前來的偷渡客，不愁沒有人力實施詐騙。只要打點好當地軍警，集團要如何控制、虐待、轉賣內部成員，都不會有任何人有意見；2019年通過的「博弈法」則是讓華人資本進駐南部如苗瓦底等地開設賭場，文獻顯示，苗瓦底的生活成本比緬北還低，苗瓦底隨即成為不少詐騙集團自柬埔寨遷出後的新去處⁶。

這些東南亞博弈產業，背後金主往往是華人，在各國開放博弈產業之際，大批的華人資本於產業發展的同時在當地形成華人聚落。比起遠赴人生地不熟的非洲、歐洲，詐騙集團更願意在語言相同的東南亞華人聚落設點。且博弈產業形成的灰色地帶，除讓詐騙集團方便洗錢外，更可藉由博弈產業的高薪傳聞，招募想輕鬆拿高薪的中國籍、台灣籍年輕民眾前來應徵，再利用毒品或是暴力將其控制，取得充足的人手遂行後續的詐騙行為。

變質的淘金夢，逃亡或加入？

詐騙集團之所以需要中國或台灣的民眾，在於他們詐騙的對象就是華人，無法由不懂中文的當地民眾來取代，且華人社會民眾近年多少都有防範詐騙集團的意識時，要順利實施詐騙，話務員的口音就不能讓人起疑，不能拿大陸腔行騙台灣民眾，反之亦然；以通訊軟體聯絡時，對中國就要用簡體字，也不能出現台灣用語。

這些遭詐騙集團吸收的民眾，多半是為了追求高薪的二十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因為2020年以來的新冠肺炎疫情衝擊，就業困難，看到廣告宣傳東南亞博弈事業可以月入一萬多元人民幣或十萬新台幣時很快就心動了，南向淘金，快速致富的想法讓他們不假思索地湧向東南亞各國。

懷著淘金美夢的民眾，可能一入境東南亞就遭詐騙集團控制，手機、證件都被沒收，被迫成為實施詐騙的一份子。詐騙集團表示，為了讓他們入境，付了不少錢給人蛇或仲介，民眾想要回去，就得好好「替公司工作」，拿錢把自己贖回去，業績好的可以分獎金；要逃跑是別想了，「公司」園區門口都有配槍的保安，敢不入夥、逃跑、報警的，都會被關黑牢或是毒打⁷，甚至還有以毒品控制。

民眾這時可以有兩個選擇，一種死命不從，受盡虐待，可能被活活虐死，或轉賣掉，加減彌補集團成本、少數幸運的找人把自己贖回去；另外一種自然是認命加入。

選擇加入詐騙集團的民眾，通常擔任集團的話務員，他們的命運和業績成正比，業績好的成員，集團幹部可以當場依比例發給獎金嘉許，開表揚大會⁸。像是車手順利取款後，可以獲得2%至3%的報酬一樣，如果業績時常墊底，集團幹部就認為這個話務員是「賠錢貨」，恐嚇民眾要不就是努力工作、創造業績，彌補「公司」當初把他跨境弄來的成本，要不就是等著被賣掉。

這些話務員只能一邊領著「公司的薪水和獎金」，一邊抹煞良心替集團詐取無辜的被害人在當地生活下去，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贖回自己，或是逃出生天。當然，也有可能就此沉淪，與詐騙集團狼狽為奸，真的去實現「淘金夢」，有文獻指出，話務員分成的比例遠比車手還高，有話務員甚至「入行」一年半就分到300萬人民幣⁹。此時政府若能把這些話務員帶回來，恐怕更該想著如何追究他們加入詐騙集團期間的不法行為。

面對跨境詐騙，政府可以怎麼辦？

面對民眾遭詐騙集團拐騙出境的嚴重問題，台灣不該只想著把人救回來，更重要的是如何與當地政府合作，根絕該國的詐騙集團。以中國大陸來說，藉由自己是東南亞國協第一大貿易夥伴的經濟地位，和泰國、寮國、越南等國簽立司法互助以及引渡協議，透過《中國老撾緬甸泰國關於湄公河流域執法安全合作的聯合聲明》建立中老緬泰湄公河流域執法安全合作機制，共同執法，打擊詐騙¹⁰。

柬埔寨和中國大陸除引渡條約外，更於2019年9月共同成立「中柬執法合作協調辦公室」、簽署「關於成立執法合作協調辦公室的諒解備忘錄」，允許中方公安部（類似台灣警政署）派出警務專家和執法人員與柬埔寨警方聯合辦公¹¹，一定程度從根本上解決了詐騙集團的氾濫。台灣與其只想著怎麼把民眾帶回來，探究如何和當地政府合作，剷除當地的詐騙集團，如此既可避免年輕人遭騙出境，更有助於減少無辜的民眾受到詐騙集團的荼毒吧！

• 廣州公安，緬北“淘金者”親身講述：深陷詐騙窩點 比坐牢還苦，中國防偽報導，2021年第9期，頁63-65，2021年9月25日、劉亞、魏潔萍、張周潔，金三角特區的淘金噩夢，方圓，2021年第23期，頁44-47，2021年12月5日、劉亞、周啟敏，為了“高薪”偷渡到境外，方圓，2022年第7期，頁50-51，2022年4月5日、勞駿晶，深陷緬北犯罪集團的中國人，傳奇‧傳記文學選刊，2022年第4期，頁57-62，2022年4月23日，原刊於《看天下》2021年第12期。
• 吳照美，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境外考察，武漢公安幹部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頁65-67，2020年4月。
• 康新建，雲南邊境地區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偵防研究，雲南警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1期，頁92-97。
• 曾雅芬，行騙天下：臺灣跨境電信詐欺犯罪網絡之分析，政治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論文，頁61-65，2016年12月。
• 莊華、馬忠紅，東南亞地區中國公民跨境網絡犯罪及治理研究，南洋問題研究，2021年第4期，頁41-54，2021年12月。
• 謝玲，跨國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聚集地空間遷移分析—大湄公河流域樣本定性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21年第4期，頁74-83，2021年。
• 廣州公安，前揭註1，頁64。
• 勞駿晶，前揭註1，頁59。
• 勞駿晶，前揭註1，頁61。
• 莊華、馬忠紅，前揭註5，頁50。
• 吳鵬，中柬兩國共同打擊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警務合作，警學研究，2022年第1期，頁121-128，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