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俞萱/《戈巴契夫,幸會》:直搗強者靈魂的柔弱,是荷索最大的善意 | Giloo紀實影音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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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俞萱/《戈巴契夫,幸會》:直搗強者靈魂的柔弱,是荷索最大的善意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他從黑暗中浮現之前,我們已然聽見一座戲台搭建的聲響:工作人員逐一確認現場的收音、攝影機就位,場記打板的響亮拍擊如一鞭炮,恭迎戈巴契夫的現身……。

善意的對衝

在一層層景框的建構之後,我們不得不意識到,眼前的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1931-)是被刻意置放在一個擁有話語權的演說位置。他說的每一個字將投向龐大的集體目光和歷史審判,他不得不進駐一個形塑自我的戲劇角色,即使他面對鏡頭的第一句話是:「我小時候一定會被打板聲嚇到,現在不會了。」

他以幽默擊退了現場的肅穆感,還輕巧地引出一些潛在的話題方向:炸彈隆隆聲下的童年是什麼?戰爭如何影響了他?他如何闖進槍林彈雨的政治帝國,終結美蘇冷戰?在他的統治底下,那個疆域橫跨十一個時區和半個地球的蘇聯強國解體了。他面對鏡頭評述自己的功過,是身經百戰,還是習慣了千瘡百孔?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在戈巴契夫說出那緩解了拍攝現場氣氛的第一句話之後,荷索(Werner Herzog,1942-)即刻以自己的德國人身分衝撞戈巴契夫的敵我情結,企圖點燃戲劇性的炮火。當然,荷索並無惡意,他最大的善意往往來自直搗靈魂最深邃的隱密之處。他的第一個提問是將他和戈巴契夫的這一場對話框架定為「有歷史的人」的雙向交鋒,且將伴隨回憶和反省的幽靈。

他們的對話關係就像我們在片中時常看見他們兩人對話的畫面構圖:是攝影機過肩拍攝荷索的背影和戈巴契夫娓娓敘說的正面形姿,突顯一場雙方互為主體的平等對話。荷索是提問者、傾聽者、同理者、反詰者,無畏以「我感覺、我懷疑、我相信……」作為發語詞,不卑不亢地承接彼此的希望和絕望。

荷索和戈巴契夫的真誠和智慧,跨越了人造構設的戲台,抵達一種奇異而美麗的和鳴狀態。而這和鳴的起點是荷索一連串趨近戈巴契夫、建構戈巴契夫、解構戈巴契夫、還原戈巴契夫的擺盪過程。

影片的前三分鐘,戈巴契夫袒露幼時對敵國人的美好印象、荷索質疑戈巴契夫的表白是一種社交虛應的討好手段、而後荷索歷經半年的三次訪談經驗去推翻自己的預設、覺察俄國收音師與戈巴契夫的微小互動、分析歷史檔案的影像細節……,展現了荷索大膽猜想、仔細驗證的科學精神,以及他驚人的敏銳洞察力。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無聲的親密

荷索紀錄片的獨特風格,在於透過多層次的視聽語言,呈現意義的曖昧性。他拒絕隱蔽式的觀察,質疑攝影機催生的事件真實性,以後設的旁白論述對平靜的視覺畫面進行反叛。然而,他鍥而不捨的辯證和探險,源於他對真實的追究。即使他鋪排敘事中的重要史實,但他的核心關懷並非事件本身,而是逃遁於歷史和攝影機景框之外的血肉之軀。

檢視他影片推進的敘事結構——還原戈巴契夫所處的時代氛圍和難題,他如何劈開極權鐵幕、摒棄一黨專政,推出「重建」、「開放」的改革目標來促成社會的自由化,並搭建以對話取代對立的國際關係「新思維」,追求世界共同體的理想。

他具體促成冷戰終結、縮減核武、兩德統一,也歷經權力鬥爭的悲劇政變和蘇聯解體,而在政治夢想解體之後,他的妻子離世造成他的生命解體——荷索透過豐富的史料和訪談,對於人的境況做了集中的編年紀錄。

最後的影像段落,從戈巴契夫堅硬的治世理念轉向柔軟的內在情感,荷索在意的不是事件的轉折,而是情感和意志的蜿蜒流動,他想瞭解究竟是什麼撐起了戈巴契夫?在各種遺憾、失落、回憶的碎片之間,浮現了什麼樣的人的完整性?

深深攫住我的是荷索和戈巴契夫在對談的過程中,說話的一方刻意放慢語速,或是停頓下來,等待另一方耳中的即時翻譯追上——那落差的時間感所形成的沉默空白,流淌著無聲的信任和親密。當戈巴契夫談及逝去的愛侶,話一說完,情緒延伸迴盪在他的臉上,那一刻荷索沒有接話、沒有打斷戈巴契夫陷入憂悒的回憶之中。荷索對人的溫柔和敬重,就是捍衛人的孤獨和沉默。

荷索曾說,那是凝固的瞬間。「相對故事本身來說,並不一定有什麼重要意義,但它在更深的層面上,與影片的內在敘事相互關聯。當故事的多種線索由四面八方延伸過來,在短暫的一瞬間打成一個結時,整部影片也像是屏住了呼吸。」

那個凝固的瞬間,就是「人」誕生的時刻。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戈巴契夫,幸會》劇照。 圖/Giloo提供

沒有影子的人

一如接近影片尾聲那個散漫、徘徊、溢出時間之外的長時間鏡頭:戈巴契夫從室內走向屋外,在失去愛侶的現實中迷走。他翻開舊物的蓋子,看一看裡頭,再小心蓋起來,拍一拍手中的灰塵,再掀開另一個蓋子,看一看,再蓋起來。走進樹影之中,張望。正要走出門外,又跟著一隻貓折返回來。

這哀傷詩意的段落,隱喻了戈巴契夫的一生作為嗎?他無法不探看那些被遮蓋的東西、無法不跟隨生命的腳步而轉向,恍若時間和遠方不在。就像有人說戈巴契夫的理想沒能實現,「這是他忠於個人原則的結果」,他不管未來的去留,堅持不採取軍事手段,不為了政治生涯而毀棄自己堅守的民主價值。

他說,「我們努力過了。」那也呼應了他的父親從戰場回來時告訴他的:「逃離戰場前,我們都奮戰不懈,這是生存之道。」他們的意思是,沒有退路了,要當作沒有未來那樣地活著。

於是,戈巴契夫在影片最後背誦死於決鬥的俄國詩人萊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的那首詩,並略過不唸最後一段,因為最後一段是向著未來的想像,而戈巴契夫對未來不抱希望,對過去亦無悔意。他就像萊蒙托夫筆下那個對抗虛偽社會的當代英雄,活成一個不在乎未來的人。

The vault is overwhelmed with solemn wonder
The earth in cobalt aura sleeps……
Why do I feel so pained and troubled?
What do I harbor: hope, regrets?

I see no hope in years to come,
Have no regrets for things gone by.
All that I seek is peace and freedom!
To lose myself and sleep!1

強悍、孤獨、瘋狂、尊嚴、悲劇性的戈巴契夫,就像荷索這60年來持續以影像追獵的英雄——無視地心引力,去飛、去迎向虛空,而後墜毀。荷索說,「他作品裡的人物全是一個大家庭。他們全都沒有影子,從黑暗中浮現出來。蒙受了誤解與羞辱。他們知道自己的反叛註定失敗,但卻毫不遲疑,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帶著創傷獨自掙扎,保持了自己無瑕的人格尊嚴。」2

戈巴契夫在他跟池田大作的對談錄《二十世紀的精神教訓》(二十世紀の精神の教訓,1996)提到,他在蘇聯做出的所有改革:「是要把埋沒於制度和意識型態中的人類救出來的一種嘗試。」荷索也嘗試救出那些被隱藏起來的真實,要我們穿越歷史的、人心的景框,凝視一個血肉之軀的靈魂是什麼形狀。

  • 文:吳俞萱,作家,著有《交換愛人的肋骨》、《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沒有名字的世界》、《居無》、《逃生》和《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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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 節錄自Mikhail Lermontov, I Go Out On The Road Alone.
  • 維爾納.赫爾佐格,《陸上行舟:赫爾佐格談電影》,上海三聯書店,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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