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是對自由的寄託——一生「飄撇」的鄉愁歌手文夏 | 李志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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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是對自由的寄託——一生「飄撇」的鄉愁歌手文夏

文夏(1928-2022)辭世,享耆壽94歲。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文夏(1928-2022)辭世,享耆壽94歲。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距今半世紀之前,在那個電視尚未普及、仍以廣播媒體為娛樂主流的年代,但凡只要有「拉吉歐」(Radio,ラジオ)、聽得懂台語的家中,差不多都有文夏的唱片。其中,根據鄧雨賢在日治時期以「唐崎夜雨」化名譜寫〈郷土部隊の勇士から〉(鄉土部隊勇士的來信)所填詞改編的一曲〈媽媽我也真勇健〉,更創下台語唱片銷售最好卻也遭禁唱最久的歷史紀錄。

從1962年初次登上大銀幕的《台北之夜》,乃至1969年告別影壇的《再見台北》,文夏在這段期間共主演了十一部台語電影。彼時這些冠名「文夏流浪記」一連串的電影主題歌,大多改編或翻唱自日片小林旭(1938- )俗稱「候鳥系列」(如1959年《ギターを持った渡り鳥》(拿吉他的候鳥)、《萬里遊俠》)歌曲旋律,至今仍深深烙印在無數影歌迷的腦海裡。

在《台北之夜》這部片中,文夏飾演的男主角「阿文哥」總是揹著一把吉他四處闖蕩流浪,搭配衣飾多變的時尚穿著,既舞且歌的「飄撇」(phiau-phiat,台語意指瀟灑、率性而為)姿態,且一再於大銀幕上演行俠仗義、英雄救美的民間傳奇或冒險故事,浪跡天涯的電影歌詞裡滿是反映當時台灣人受盡壓迫亟欲尋求解放和自由的心聲。

1969年亞洲唱片發行《文夏的行船人》黑膠專輯。 圖/作者收藏翻攝
1969年亞洲唱片發行《文夏的行船人》黑膠專輯。 圖/作者收藏翻攝

左為1964年陳子福手繪《阿文哥》台語電影海報,該電影由文夏編劇,為文夏歌唱流浪記系列之一。右為1962年郭南宏執導《台北之夜》台語電影海報。 圖/作者收藏翻攝、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典藏
左為1964年陳子福手繪《阿文哥》台語電影海報,該電影由文夏編劇,為文夏歌唱流浪記系列之一。右為1962年郭南宏執導《台北之夜》台語電影海報。 圖/作者收藏翻攝、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典藏

離鄉背井、流浪他方的時代悲歌

彼時60年代小林旭石原裕次郎的日本歌謠電影盛行,片片轟動。在台灣更是不斷吸引島內年輕一輩競相仿效,且因電影大受歡迎,連帶其所演唱的歌曲也跟著暴紅,幾乎每首小林旭的曲子都曾被翻唱為台語歌。諸如文夏〈流浪之歌〉(日曲〈放浪の唄〉)、洪一峰〈想起彼當時〉(日曲〈思い出した思い出した〉)、黃三元〈流浪兒〉(日曲〈俺も行くから君も行け〉)、郭大誠〈快樂的油漆工〉(日曲〈宇宙旅行の渡り鳥〉)、黃西田〈愛某不知艱苦〉(日曲〈自动車ショー歌〉)、葉啟田〈真快樂〉(日曲〈アキラのズンドコ節〉)等,庶幾網羅了所有活躍於60、70年代台語歌壇的成名歌手,可想見當年小林旭旋風影響之大。

「放棄的阮故鄉,總是也無惜,流浪來再流浪,風雨吹滿身」,此處隨著唱針滑過曲盤〈流浪之歌〉軌道內那塵封的聲音,且聽文夏以他特有陰柔恬淡帶點哀怨的高亢嗓音娓娓唱道:「路若行有東西,人生有光彩,雖然日頭在天,不時照落來,春天呀緊過去,秋天就要來,可憐的阮青春,悲哀的命運」。

誠如歌中所云,那正是台灣剛藉美援站穩腳步,並摸索著靠加工業帶動經濟發展的年代。但由於年輕人在農村找不到工作機會,社會物資匱乏,生活普遍困頓,許多失學貧苦的中南部農家子弟因此不得不離開家鄉、北上謀生,紛紛湧往人生地不熟的各大都會,盼望靠努力打拚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類似像這樣的時代悲歌,當時廣為流傳的還有陳芬蘭〈孤女的願望〉,亦與50、60年代諸多耳熟能詳的台語名歌殊無二致,均取材自東洋曲調,而且無論曲名或內容幾乎都是跟「流浪」、「離鄉」有關。

除此之外,倘若針對這類「日曲台唱」的台語歌與日文原曲相互比較,參照兩者之間的詞語音韻和曲調契合程度,往往不由得驚歎早期葉俊麟、愁人(文夏筆名)等名家改寫功力之高明,時下雖有不少人甚為輕視由東洋曲改填台語詞的「混血歌」,但優秀詞人所能發揮的社會影響力卻委實不容小覷。

左為1970年亞洲唱片發行文夏《男性的復仇》黑膠專輯;右為1969年亞洲唱片發行文夏《媽媽請妳也保重》黑膠專輯。 圖/作者收藏翻攝
左為1970年亞洲唱片發行文夏《男性的復仇》黑膠專輯;右為1969年亞洲唱片發行文夏《媽媽請妳也保重》黑膠專輯。 圖/作者收藏翻攝

「不能在台灣的土地上唱台語歌,是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事」

1972年,台日斷交,政府明令禁播日本電影,日曲台語歌也遭禁唱。之後於1976年,行政院公佈《廣播電視法》開始實施,規定「電視台和廣播電台一天只能播送兩首台語歌」(直到1993年方才解禁),致使許多台語歌曲創作者、唱片公司、歌手完全失去發表舞台,也自此宣告了台語歌曲產業盛極而衰的宿命。於是乎,眼見在台灣已無發展空間,文夏被迫另覓舞台,與妻子文香遠走他鄉到日本、東南亞發展。

更令文夏倍感心酸的是:「我在自己生長的地方不能唱台語歌,卻要去一個不懂台語的地方去唱給外國人聽,想起來覺得無奈」。那些年,受盡黨國政策打壓的許多台灣歌手幾乎都另有異邦身份的日本藝名,比如陳芬蘭曾以「南蘭子」藝名走紅日本歌壇,此外還有謝雷取名「星野明」、黃西田取名「西田吉夫」、吳晉淮取名「矢口晉」等。

我赫然想起,多年前曾於八德路「合友唱片行」斜對面二樓的「百城堂」古書店,在這裡淘到了一張罕見的45轉十吋黑膠薄膜唱片,是由日本「箱根湯本觀光協會」製作,我留意到封套背面的解說文字註明:「唄(歌唱者):夏邦夫(文夏)」、「合唱:天使歌舞合唱團」,而他們皆來自台灣。唱盤上,我聽見從膠片溝槽裡傳來彷彿熟悉的歌聲依舊,只不過原本習知的「文夏四姊妹合唱團」已易名為「天使歌舞合唱團」,而主唱的文夏也換了陌生的日文名字「夏邦夫」。

1970年代日本「箱根湯本觀光協會」發行文夏旅日時期唱片《新箱根音頭/湯本ゆらり節》專輯封面及封底。 圖/作者收藏翻攝
1970年代日本「箱根湯本觀光協會」發行文夏旅日時期唱片《新箱根音頭/湯本ゆらり節》專輯封面及封底。 圖/作者收藏翻攝

青春不老的音樂靈魂

「我這一生,目前總共灌了一千兩百首歌曲,我相信是空前絕後啦!」晚年將屆八十高齡,畢生奉行完美主義、始終不改浪漫性情的文夏如是聲稱:「我到現在還是每天練嗓子,比起過去,聲音只有卡好沒有卡壞」。不論時代如何改變,流行音樂的媒體環境如何改變,他始終保持最佳狀態,從不輕言退場。

2002年,文夏創作新曲《兄弟演歌》,在這張專輯中,特別收錄一首華語歌曲《情人的演歌》。2003年自譜詞曲寫下族群融合的《大台灣進行曲》。2004年陳水扁總統在「台灣之歌頒獎典禮」上特別頒發獎狀,表揚文夏,並尊稱他為「台灣國寶」。2015年,高齡87歲的文夏推出自傳「文夏唱(暢)遊人間物語」,讓歌迷除了緬懷他的歌聲與影像外,還能透過文字瞭解屬於他那個年代的起起落落以及悲歡離合。

然而,不免有些遺憾的是,文夏早年接受媒體訪談及回憶早期私人日記內容指出,戰後初期(1949年夏天)同為音樂人的許石(1919-1980)曾邀請文夏和他一起到恆春採集民歌,藉此尋找本土音樂的創作素材,並在恆春鎮郊外的砂尾路,採錄到當地流浪藝人陳達(1906-1981)彈唱月琴的歌聲,文夏後來甚至根據〈思想起〉曲調創作了台語歌。然而,實際上所謂的「文夏日記」迄今不僅尚未整理公開出來,且那些傳聞中的田野錄音資料亦不知身在何方?

1979年的文夏。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1979年的文夏。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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