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台灣史: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與「八部合音」論述爭議(下) | 李志銘 | 鳴人堂
親愛的網友:
為確保您享有最佳的瀏覽體驗,建議您提升您的 IE 瀏覽器至最新版本,感謝您的配合。

聲音的台灣史: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與「八部合音」論述爭議(下)

圖為2020年傳藝中心舉辦的「越嶺——聆聽布農的音樂故事」音樂會。 圖/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圖為2020年傳藝中心舉辦的「越嶺——聆聽布農的音樂故事」音樂會。 圖/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上篇:

聲音的台灣史: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與「八部合音」論述爭議(上)

來自音樂學界的反駁:論〈祈禱小米豐收歌〉非「八部和音」

「透過聲譜儀的分析,我們發現了布農族人稱pasibutbut為『八部音合唱』(又簡稱『八部合音』),並不是無中生有,以訛傳訛。」2004年音樂學者吳榮順在〈偶然與意圖——論布農族pasibutbut的「泛音現象」與「喉音唱法」〉這篇文章中寫道:

布農族人對於pasibutbut會有「八部音合唱」的觀念,可能來自複音進行時,基礎音與泛音交疊出現時的「層次複音」(stratification polyphonique)感覺。雖然族人可能無法明示文明社會產生的「抽象事實」,但是族人卻以近乎「虛幻」而最直接了當的方式,來描述「真實」的音響現象。1

然而,根據另一資深學者呂錘寬的回憶陳述,早年(1979)他的恩師許常惠邀請黑澤隆朝來台,曾在台北火車站前方附近的國泰美術館進行台灣原住民音樂的專題演講,以及長期從事原住民歌謠採集研究工作的本土學者呂炳川,他們皆未曾提及〈祈禱小米豐收歌〉為「八部合音」的說法2,甚至就連當年(1988)就讀師大音樂研究所期間吳榮順自己的碩士論文裡也都完全沒有提到「八部合音」此一名稱。

因此,本人合理推斷,所謂民間流傳「八部合音」之說,實際上根本就是從90年代末期吳榮順留學法國回台以後,藉由聲譜儀分析而被「創造」出來的學者論述。

由於受到吳榮順「八部合音」論述的影響,文化部文化資產局於2009年發布公告,將「布農族八部合音」正式登錄為傳統藝術(國家文化資產),並指定「南投縣信義鄉布農文化協會」為保存團體。其登錄理由如下:

布農族pasibutbut(祈禱小米豐收歌)演唱時呈現出自然的泛音現象、始終保持完全五度的音程、「雙音技巧」的運用,為世界僅有的特殊唱法。保存團體登錄南投縣信義鄉布農文化協會,該會成立於1986年,屬於布農族郡社群,吳榮順教授多年紀錄該團音樂特色,稱該團為最接近布農族傳統八部合音之保存團體。3

就在上述案件公告後的翌年(2010),南投縣文化局向文化部文資局提出以「布農族八部合音」為名稱的保存計畫,並且找來了呂錘寬擔任審議委員。於是呂錘寬便在審查會中提出「該曲並非八部合音,實際只有三個聲部」,經討論的結果,遂將指定項目名稱修訂為「布農族音樂pasibutbut」。後來呂錘寬還特地為此撰寫了一系列〈論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非八部和音〉的專題文章發表在臉書上4,藉此公開反駁「八部合音」之說。

「局外觀」(etic)與「局內觀」(emic)的思考

對於「八部合音」的看法,除了音樂學界的批評意見之外,亦有來自原住民本身的族內觀點(emic,又稱「局內」觀)。

比方在2019年底,便有一群熱心關注台灣社會公共事務的原住民青年共同成立了「原青好政工作隊」,試圖召集更多夥伴一起參與部落文化和相關議題,其中就有成員在臉書社團「2020原青好政」貼文針對「八部合音」一詞提出異議:

這幾十年來,好像提到布農族都一定要提一下八部合音,才叫做很了解布農文化,可是我們明明就稱作Pasibutbut的祈禱小米豐收歌,為什麼要用學界的專有名詞來界定?而不是尊重我們的稱呼,或者至少尊重這些意譯的內涵?

上述「2020原青好政」貼文內容以「Pasibutbut:沒有八部,也不是合音——請正名祈禱小米豐收歌」為標題,強調「八部合音反映出的權威偏誤心態」,特別是「以學術成果代表族人詮釋」的這種詭異現象,是另一種以西方學術為基礎,對布農族人展現的文化霸權。該文作者提出深刻的反省質問:「主流學術文化的研究成果讓世界看見布農族音樂,但同時卻也讓世界看不見布農族真實活著的文化與族人本身,這難道不荒謬嗎?」5

此處所謂「以學術成果代表族人詮釋」的情況,乃是一種「局外觀」(etic)的學術論述,有別於從族人本身立場出發的「局內觀」(emic)。意即美國當代語言學家Kenneth Pike所指稱:人類學研究中包含「局外人」(outsider)和「局內人」(insider)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視角。

對此,長年投身原住民研究的民族音樂學者明立國頗有一番獨到見解,他認為早年的學者包括黑澤隆朝、呂炳川、許常惠、吳榮順等,都是以西樂體系「音階系統」、「高低聲部概念」的局外人(outsider)觀點來描述〈祈禱小米豐收歌〉這首歌。但他後來發現在布農族人的概念中,其實存在著一套非常清楚而細緻的歌唱方法,來處理這首在信仰上與作物收成好壞有關的儀式性歌曲,那是一套能夠囊括布農族人的生活信仰、身體以及宗教觀的四分法結構原則6

圖為許常惠(右)1978年8月6日在臺東縣卓溪鄉訪布農族。 圖/臺灣音樂館
圖為許常惠(右)1978年8月6日在臺東縣卓溪鄉訪布農族。 圖/臺灣音樂館

另在〈音色與聲腔的民族性與文化性〉這篇文中,明立國表示:吳榮順指涉布農族人「八部音合唱」的觀念,可能來自歌唱進行時,由基礎音與泛音交疊而產生的「層次複音」(stratificatuon polyphonique)感覺,抑或自然的泛音現象、母音的發聲系統及運用喉音式的單口腔技巧等因素。

因此,明立國又指出,在沒有對局內觀點充分的驗證之前,縱使在聲譜儀上的測定呈現與「雙音技巧」相似的現象,但在布農族的文化中若是不存在「喉音唱法」的概念、術語及可被檢驗的操作方式,這種結論畢竟還是一個局外的觀點,它或許可用來作為一個器材實驗上的測試,但實際上的文化意義是無法成立的7

西方展演式的概念名稱,不應凌駕原住民自身的文化傳統之上

除了音樂學者和部分族人的意見之外,近年則隨著台灣社會對於文化資產保存觀念的重視,因此有相關領域的文資專家也開始注意到「八部合音」的名稱問題。比如文資學者蕭文杰便在《典藏ARTouch》專欄文章指出,無形文化財當中的「八部合音」是個美麗的命名錯誤。他認為所謂「八部合音」,乃是採用西方的音樂詮釋,若回歸到布農族的文化財,這種泛音技巧的演唱,應該使用「祈禱小米豐收歌」這樣名稱較為恰當8

聆聽布農族人相互圍成圓圈唱著〈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butbut),讓歌聲彼此提攜(拉扯)扶搖而上,感覺整個身心靈似乎也隨著週遭的空氣與族人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共鳴振動,彷彿被某種原始而神祕的力量驅使著,不斷反覆地「破壞」前面的和聲結構「再重建」,乃至奔向和諧之最高音境界,這番過程毋寧是一種聽覺上的奇妙經驗。

如此天籟美聲,最初因為日本學者黑澤隆朝將其錄音資料拿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所屬之國際民族音樂學會(International Folk Music Council)發表而聲名大噪。近年來卻由於〈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butbut)的傳統儀式文化逐漸式微,導致其原始名稱幾乎被「喧賓奪主」由西方展演概念的「八部合音」所取代。

現今在這個全球化社會不斷快速變遷、資源人才流動的多元時代,原住民既有的傳統生活文化也一直在改變,但某些音樂文化內涵的「本真性」(authenticity)仍舊透過代代口耳相傳而存續下來,甚至必須透過身體經驗來慢慢學習、體會並使之自然內化。

正因為布農族某些古老的音樂傳統,始終一直頑強抵抗著許多外來文化的侵入與影響,所以才使它得以長久保有某種原始的、自然的生命狀態,這或許是另一個更值得反思的重要議題。

圖/桃源區公所提供
圖/桃源區公所提供

  • 參考吳榮順,2004,〈偶然與意圖——論布農族pasibutbut的「泛音現象」與「喉音唱法」〉,《美育——「呼麥:泛音詠唱的趣味與奧秘」專刊》,台北:臺灣藝術教育館。
  • 參考呂錘寬,2021年10月23日臉書貼文,〈論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非八部和音〉。作者在文中指出:在音樂圈,布農族以【祈禱小米豐收歌】而聞名於學術界,該曲的民族語言稱以:Pasibutbut,顧名思義,係用於祈禱小米豐收的儀式歌曲,學術界對該首曲的認識,來自日本學者黑澤隆朝與斯土的音樂學者呂炳川,二位知名的音樂學者所採的樂曲為二至三聲部,進入21世紀之後,學術界有人卻宣稱該首曲為「八部和音」,一時之間,布農族與與傳統藝術相關的政府部門竟群起效尤。
  • 參考「國家文化資產網」布農族八部合音(pasibutbut祈禱小米豐收歌)
  • 參考呂錘寬,2021年10月23日臉書貼文,〈論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非八部和音〉。
  • 參考2021年4月19日,「2020 原青好政」臉書社團貼文【Pasibutbut:沒有八部,也不是合音——請正名祈禱小米豐收歌】
  • 參考明立國,1991,〈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butbut之發微〉,《中國民族音樂學會第一屆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參考明立國,2012,〈音色與聲腔的民族性與文化性〉,《通識教育與跨域研究》第十三期,頁83-98。
  • 參考蕭文杰,2018年9月2日,〈【蕭文杰專欄】文化資產命名與文化資產歸類是否需要正名運動?〉,《典藏ARTouch》網站。

留言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