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法師與佛教音樂(上):從宜蘭歌詠隊到呂炳川的《佛光山梵唄》
佛教要「人間化」、「事業化」,但更重要的是「佛法化」,不能「世俗化」。開辦學校,推廣教育,不能以圖利為本;創辦醫院,救人一命,不能金錢至上。可以開設素食餐廳,可以創設果園農場,但不能殺生營業,唯利是圖。此外,只要是能夠光大佛法的文教慈善,都應該興作。總之,弘法利生的事業,應該有所作為,也應「非佛不作」。
――星雲法師《人間佛教系列‧佛光與教團‧怎樣做個佛光人》
日前星雲法師圓寂,人世間陡然掀起一片塵埃。
眾所周知,星雲法師畢生致力於「人間佛教」的理念及推廣,卻也同時沾染了世俗的許多煙火氣。晚年更常與政治人物來往密切(他不僅是國民黨終身黨員,亦曾擔任過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中央常務委員),且從不避諱表達其「心向祖國(中共)、鼓吹統一」的政治立場,因而被冠上「政治和尚」之名。
自他四十歲那年(1967)在高雄開荒闢建「佛光山」以來,星雲法師便透過其令人驚嘆的多角化經營能力,及在豐厚的政商人脈支持下,不僅在短短數十年內將弘法版圖拓展到世界各地,陸續於海內外設立了超過三百餘所的寺院道場、十六所佛教學院,亦曾先後創辦美國西來大學、台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澳洲南天大學及菲律賓光明大學等多所學校,甚至還跨足經營媒體《人間福報》、《人間衛視》,儼然成為一個事業體規模龐大、擁有全球數百萬信眾的宗教帝國。
然而弔詭的是,儘管星雲法師再三宣稱:「人間佛教」的修行,首先要有出世的思想,然後再做入世的事業。此處所謂「出世」,即指「以空為樂」、「以無為有」,並且能夠遠離物質生活的享受、遇到生死也無所畏懼等,強調其重點在於「佛法化」,而非「世俗化」。
但從種種現實情況來看,佛光山毋寧又是最能夠積極擁抱世俗大眾、也最懂得利用現代媒體廣作宣傳的佛教團體,諸如藉著舉辦大型豪華法會來刺激信徒們的信仰熱忱,乃至旗下富麗堂皇的寺院佛殿、無止盡地追求弘法事業的成長,以及考量信衆所有消費與觀光需求作爲規畫重點、從空中鳥瞰宛如「宇宙戰艦佛光號」宏偉壯觀的佛陀紀念館園區。
在世俗中彰顯神聖的聲音媒介:以音樂來弘法傳教
一般而言,隨著宗教世俗化的發展,往往導致其神聖性逐漸淡化。譬如寺院本身雖然在收入方面增加了、生活物質條件也隨之提昇,反倒讓原本的空間環境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和純樸的氛圍。因此,佛教音樂的存在,作為一種調和(及連結)世俗與神聖之間的聲音媒介,尤其在宣揚傳教與修養身心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法華經》有云:「如是眾妙音,盡持以供養,或以歡喜心,歌唄頌佛德,乃至一小音,皆已成佛道。」自古以來,佛教一門即已相當重視並發展出獨特的「梵唄」文化(此處「梵」乃是印度語「清淨」之意,「唄」則為讚頌或歌詠),意指佛教徒每日早晚課誦時,用來讚頌佛陀的音聲。據說善於唱誦梵唄者,不僅能夠淨化身心,亦能令人心智清明、神清氣爽。
對此,星雲法師曾說:「我五音不全,不會唱歌,但我一直提倡用梵唄唱誦弘法、用歌唱音樂傳教,因為佛教不是為我個人而有,而是為眾生需要。」正由於深刻體會到梵唄音樂本身所具有的強大感染力,使得佛光山特別重視傳統梵唄的保存與推廣。
俗名李國深的星雲法師,十二歲(1939年)在南京棲霞寺出家,十八歲(1944年)到常州天寧寺參學,年少時經常聆聽鄰近揚州高旻寺、寶華山隆昌寺、鎮江金山寺、常州天寧寺等地傳承悠久的梵唄唱誦,耳濡目染下深受感召。
國共內戰期間,星雲法師參與僧侶救護隊,於1949年渡海來台。初到台灣的他,由於人地生疏、投靠無門,先是輾轉掛單於中壢圓光寺修行,隨後加入新竹靈穩寺慈航法師(1893-1954)創辦的台灣佛學院,不料卻被意外捲入慈航法師遭舉報為「匪諜」的冤案(1949年6月),致使身陷囹圄。幸由孫立人將軍夫人孫張清揚女士出面擔保、吳經熊等人多方奔走,慈航和星雲等一行人才獲得保釋。
經此大難之後,星雲法師對於傳教弘法的信念及創思,竟彷彿涅槃重生,重新煥發了生機!
早期(1953年)星雲法師為了接引年輕人學佛,率先於宜蘭雷音寺(現今蘭陽別院)創立「佛教青年歌詠隊」與「念佛會」等組織,帶領青年下鄉傳教。星雲法師不僅親自寫作歌詞,一些著名音樂家(包括楊勇溥、吳居徹、李炳南、李中和、蕭滬音等)也紛紛幫忙譜曲,並編纂印製《佛教聖歌集》加以宣傳。
當時歌詠隊經常演唱的佛歌,如〈弘法者之歌〉、〈祈求〉、〈快皈投佛陀座下〉、〈菩提樹〉、〈三寶頌〉等,歌詞皆出自星雲法師之手。其中一曲〈菩提樹〉,選用了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筆下所作聲樂組曲《冬之旅》第五首〈菩提樹〉的曲調,由於其旋律優美、情感細膩,至今仍被廣為傳唱。
除了透過歌唱方式弘揚佛法,星雲法師同時也在宜蘭電台主持「佛教之聲」廣播節目來促進宣傳效果,甚至還將歌詠隊所唱的這些佛教歌曲和傳統梵唄採錄起來,在音樂家吳居徹的協助下,製作了當時(1957年)號稱是全台第一套佛教音樂(黑膠)唱片。
影響所及,後來一些民間佛教團體也紛紛效法這種「用音樂傳教」的媒介模式,如1962年台中蓮社出版李炳南的《梵音集》、1977年曉雲法師出版《清涼歌新集》、「惠美唱片」發行台中慈明寺聖印法師主持早晚課佛經唱誦專輯、1982年由圓光佛學院學生組成「佛教歌詠團」等。
民族音樂學者呂炳川與佛光山梵唄的初見因緣
彼時為了培育僧伽人才,1965年星雲法師在高雄創辦壽山佛學院。不久便因學生人數增多、場地不敷使用。兩年後(1967)即在高雄大樹購得二十餘甲高低不平的麻竹園,率領眾弟子們胼手胝足開墾建設,定名「佛光山」,並邀請了當年曾和星雲法師同在南京棲霞寺出家的廣慈老和尚來教導眾人唱誦梵唄,傳授內容主要包含早晚課誦、華嚴字母、瑜伽燄口、大悲懺、水陸法會的唱誦等,很快也讓佛光山漸漸打開了知名度。
1977年2月,民族音樂學家呂炳川(1923-1986,他也是台灣第一位在日本東京大學專攻「民族音樂學」的博士學者),由於接受日本勝利唱片公司委託、正籌備製作一套《台灣漢民族音樂》專輯,因此偕同擔綱企畫的藤本壽一,以及指導教授岸邊成雄(1912-2005),專程前往台灣南部與東南亞諸國進行當地音樂的採集與調查研究。因緣際會,他們初次造訪了高雄佛光山。
「金色的接引大佛聳立在山丘,壯麗的寺殿建築在山峯上,雄偉的外觀及莊嚴的內貌,在在令我嘆為觀止」,當時隨行的岸邊成雄不禁有感而發:
佛教的禮儀音樂在日本已有很大的發展,所以我對佛教音樂有過相當的關心,在這一次的調查旅行中,最精采的部分是參觀佛光山的晚課,這是由留學日本佛教大學的慈容法師所領導五十多名男眾女眾誦唱的。......呂炳川博士與我向佛光山法師們,表示希望能夠錄製到早晚課的梵唄唱誦並拍攝實景影片,這些法師們皆能瞭解藝術的意義,給予許多方便,使我們順利地進行工作。1
結束這趟行程之後,呂炳川和恩師岸邊成雄很快又風塵僕僕趕回台北,旋即搭機赴香港、新加坡、泰國曼谷等地調查東南亞漢族音樂。
同年(1977)7月,呂炳川帶領著一組工作人員,再度來到佛光山,並且選擇了空間迴響效果較好的大悲殿作為錄音現場。當時,由於白天總是有許多觀光客圍觀,為了能夠不受干擾地真實採錄佛光山數十位師父們(分成男、女兩部)所共同唱誦的各種梵唄音樂,錄音人員只得選擇在晚上錄音,甚至還在佛光山上住了一星期才完全錄好全部的佛曲。
及至1979年元月,星雲法師首度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辦「佛教梵唄音樂會」,同時也將這批錄音加以整理,並由呂炳川設立的「才育文化公司」與「佛光山宗務委員會」聯合製作了《佛光山梵唄》錄音帶專輯(一套六卷)。
在夜闌人靜的佛光山大悲殿內,聆聽梵唄音樂莊嚴、平和的唱誦,有一種令人沉潛、淨化的神性之美,在安詳、虔誠、肅穆的氣氛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宗教與音樂結合的奇妙與不可思議......。
彼時擔綱製作的錄音師胡金山,在該專輯文案中寫下了這段感言。
多年以後,星雲法師也撰文回憶:
記得當時我們邀請名音樂家呂炳川教授親臨指導,與中國佛教研究院的八十名學生,齊集在佛光山大雄寶殿共同錄音,當清淨美妙的梵音一頃而出時,在場的每一個人彷彿聽到了天樂,如海潮連波般,迴旋蕩漾在偌大的殿堂中。2
後來在1994年,呂炳川家屬將《佛光山梵唄》這套錄音授權給「風潮唱片」重新出版CD專輯,並帶動了佛教類型音樂大賣,從而奠定了風潮公司的事業基礎,因此才有了盈餘來支持爾後的《台灣原住民音樂紀實》系列製作。
▍下篇:
- 參考岸邊成雄,1979年,〈佛光山.日本.呂炳川博士〉,收錄於《呂炳川音樂論述集》,台北:時報文化,頁1-3。
- 參考星雲法師,1994年3月,〈《梵唄全集》自序:重現歷史的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