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級災難片《貓》(三):梟雄猛貓的最後一擊 | 陳煒智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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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詩級災難片《貓》(三):梟雄猛貓的最後一擊

《貓》電影版劇照,2019。 圖/IMDb
《貓》電影版劇照,2019。 圖/IMDb

2019年的《貓》(Cats)電影,在原劇既有的結構和格局外,多開了好幾個戲劇空間,用神秘而空廢的「埃及人戲院」(The Egyptian)來連結月、夜、貓的主題,尤其在劇場的背景裡,保留下原劇很大篇幅「展覽」、「呈現」、「自我介紹」的元素,算是編導成功的巧思。但硬要加插泰晤士河上怪奇惡霸貓還有海盜的戲段,真的就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梟雄猛貓的巡行版圖

原來,電影裡這隻河上惡貓的「典故」出自詩人 T. S. Eliot 的〈Growltiger’s Last Stand〉,在原詩裡,詩人正面描寫一隻巡遊泰晤士河,在河船上上下下的惡貓,牠惡雖惡,「勇猛」卻是詩人給牠開宗名義的形容詞。換言之,這是貓宇宙裡的梟雄,詩人在文句裡四處點綴著泰晤士河沿岸水城、小鎮的地名,為牠的勇猛事跡畫出梟雄的版圖,也讓整段故事充滿活潑的動感。

至於為什麼叫「Last Stand」最後一擊?原來在詩裡,牠在這個美麗的夏季月夜,走向生命最終的盡頭。牠身邊的黨羽各自休息去了,懷中摟著美麗的女友,二貓在月下唱起最後的情歌,河面上波光粼粼,殊不知那原是牠的死敵,一大群的暹羅貓猛撲上來,女友只顧自己的性命,輕巧逃離現場。

一場血戰之後,牠被逼著走上海盜專設的船舷長木板,噗通一聲落入水中,泰晤士河沿岸上上下下都為牠最終的命運歡呼,甚至遠在曼谷都舉行了相關的慶典活動。從梟雄惡貓亮相、牠的黨羽簇擁歡呼,然後美麗夏夜的月色中,女友登場,二貓「最後的情歌」,再到暹羅貓包圍惡戰,還有最終落水消逝、萬眾歡騰——整段的「Growltiger」基本上就是一個完整的「折子戲」。

《貓》電影版劇照,2019。 圖/IMDb
《貓》電影版劇照,2019。 圖/IMDb

在改編《貓》的音樂劇時,創作團隊將之安排在「劇場貓」的段落中,讓這隻垂垂老矣的老明星憶起當年牠扮演過極受歡迎的重要角色,接著閃入回憶場面,戲中有戲,我們坐在劇場裡的觀眾,親眼目睹了老明星想像中的、回憶裡的,最盛大、隆重且美好的一次演出。

這段戲中戲的演出命運多舛,倫敦原版「最後的情歌」採用了T. S. Eliot未發表的詩作,寫成一支帶有濃烈鄉情的酒吧之歌,就像最粗勇的硬漢水手,在喝得爛醉時會倚在吧台上突然流下的男子漢情淚。

百老匯原版筆鋒一換,「最後的情歌」變成諧仿普契尼歌劇、浪漫到化都化不開的深情款款,二貓不但競飆高音,唱的還是義大利譯文的「Growltiger」,諸多歌劇腔調裡的長音拖腔,直接變成咪嗚喵嗚的貓叫聲,既充滿炫技的華彩,又讓觀眾聽出耳油。

但到了1998年的錄影版本,因為扮演劇場貓的資深演員約翰米爾斯(John Mills)「年事已高,健康不佳」,又因為「片長過長」,整段戲中戲回憶場面全數刪除,只留下一名舞者緩步跨過舞台,如此而已。

2019年的電影版本,沒有回憶場面,沒有戲中戲,出現一隻和《貓》故事無甚相關的河上惡貓,名為「Growltiger」,虛張聲勢吼了一兩聲,也就沒戲了。這也難怪電影版的《貓》會高踞許多知名評論人「年度最差」的榜單了,連什麼應該保留、應該如何呈現,都無能審辨,莫要怪劇迷、影迷大表失望。

1983年舞台劇版的〈Growltiger’s Last Stand〉。 圖/IMDb
1983年舞台劇版的〈Growltiger’s Last Stand〉。 圖/IMDb

「它們怎樣也比不上,我在舞台上寫下歷史的瞬間」

1994年的夏天,在百老匯的《貓》劇揭幕即將滿12年的前兩個月,筆者總算踏進冬園戲院(Winter Garden Theatre),親睹其廬山真面目,當年的節目單應該還收在櫥櫃深處,只記得發跡於劇壇、走紅夜總會圈子的甜心歌后麗茲卡樂薇(Liz Callaway)當時正在百老匯演《貓》,我們那場的〈Memory〉就是她。此外,「劇場貓」一折在進場之前,錄音聽過不下百來次,萬分期待就是這個段落的演繹。

第二幕開始,老明星和看護貓就位,「Gus is the cat at the theatre door」歌曲也開始了。一如預期的感動,一如預期的優雅而情感深厚。一曲既罷,舞台全黑,只剩一盞頂燈,光線畫出極大的斜角,籠罩著老明星,他在光影底下徐徐開口,憶起當年的輝煌盛景,憶起「Growltiger」的場面和氣勢,「Could do it again」牠唱到:「如果能有機會再演一次」

歌聲漸漸飄忽成黑暗空間裡的嘆息,老明星起身迴旋,破衫翩翩隱沒在影子裡。正在此時,舞台天幕竟正面朝著觀眾倒下,整個台就像珠寶盒一樣打開,原來存在於貓的遊樂場中的垃圾、廢物,一概收攏,天頂降下船帆,舞台頓時化身成漂浪在泰晤士河港的劫匪船。

原本貓群裡的幾位「男主角」,卸下本來的造型,穿上盜賊黨羽的衣服,在回憶場面裡客串飾演跟班,雄渾的歌聲,從老明星的破大衣底下迎出當年全盛時期的大明星,領銜主演一代梟雄、勇猛強悍的Growltiger。

充滿男人味的歌聲告一段落,牠們在匪船甲板上隨著波浪起起落落,接著女友貓出場,開始「最後的情歌」段落,二貓「喵嗚喵嗚」飆著高音,笑岔了全場一千多位觀眾。與此同時,匪船的船舷現出十數個詭異身影,牠們是悄悄接近的暹羅貓,身穿神似正統泰國孔劇的戲裝,從《國王與我》(The King and I)的世界爬入了《貓》的想像和回憶。

戲中戲段落演至此處,已經讓人嘆為觀止。從舞台天幕緩緩倒下、露出內藏的大船布景開始,老派英國劇場的傳統「奇觀」、輕歌劇及喜歌劇式的濃郁樂韻和歌聲、刻意誇張搞笑,藉以像英國劇壇年年皆有的「賀歲戲」(pantomime)致敬的表演抉擇,都是讓人看得興味滿滿。

情歌既罷,暹羅貓群舞而出,場上一陣廝殺。《貓》劇的編舞不算精良、傑出,但靈活運用源自動物本體的肢體語彙,卻讓《貓》劇的編舞顯得十分「有效」。加上暹羅貓群的造型設計,除了延用正統孔劇服裝的外觀,再加上從同為音樂劇的《國王與我》借來的文化印象,還有1980年代正當流行的「那個年代的科技奇觀」,讓暹羅貓群在圍逼Growltiger,迫使牠走上長跳板落水之後,隊型一擺,霎時,每隻暹羅貓的肩上和胸前,都亮起冷冽明耀的藍色眼睛。

只見整個舞台閃閃爍爍,成十成百,藍光在黑暗中移動,淡出,消失,隆隆樂聲中,匪船的船帆從空飛走,甲板和舵把再次像櫥櫃一樣,緩緩「收」回舞台天幕裡,原本的廢棄汽車回來了,垃圾堆回來了,舊輪胎也回來了,所有的觀眾跟著場景一起走出回憶,一起回到現實,暹羅貓群裡的最後一位舞者轉成電影似的慢動作,仍然在慢慢退場。

當場上風煙俱靜,只剩下活在當代的群貓,靜靜瞪望著可能只是發出一聲喘息的老明星貓,在破爛的大衣底下,牠的炯炯目光,緊緊盯著還沒完全離場的暹羅貓舞者,還有舞者身上徐徐熄滅的藍色眼睛。這個瞬間,像永恆的印記一樣,永遠印在當年的我的心靈上,癡癡看著,都快從座位裡飛起來了。只見老明星再次緩緩開口:

These modern productions are all very well(這些摩登時髦的舞台大秀,當然都做得非常好)
But there's nothing to equal, from what I hear tell(但它們怎麼也都比不上)
That moment of mystery(那神秘的偉大瞬間)
When I made history(我在舞台上寫下歷史的瞬間)

突然牠一個哆唆,回了神,發現好多隻年輕的眼睛望著牠,有的熱烈,有的空白,有的帶著純真的好奇。牠縮了縮脖子,彷彿很不好意思,佔用了我們太多時間似的,緩緩轉過身去,背對那慢慢下台的、回憶中的舞者,靜靜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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