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最初的感動:《阮玲玉》光影折射出的經典人物及時代
記得在2019年,關錦鵬導演的回顧專題小影展隆重揭幕,導演親自抵台跟媒體、影迷,還有新生代的觀眾一同暢聊《胭脂扣》、《阮玲玉》,以及好多創作歷程的點點滴滴。那次光是《阮玲玉》我就先後在電影院裡看了兩次,這樣還不夠,想起當年,就是從這部電影開始,對華語電影在1930年代初期的發展,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於是返家撰稿,前後寫了好幾篇短文,談費穆導演、吳永剛導演、蔡楚生導演、孫瑜導演;談羅明佑、黎民偉,更談到聯華影業——那個在華語電影史上,如同聖殿一般的存在。
也不過才三年多一點的時間,怎麼,在2022年深秋與《阮玲玉》再次重逢,居然有「恍如隔世」的激動和震撼?或許,過去這段日子以來,我們身邊有太多人生裡的種種不確定,逼使我們重新回頭去尋找那些「曾經有過」的感懷,不僅懷舊、重溫,更盼望「溫故知新」,找到這些經典重現在我們眼前、新的時代意義。
初次走進《阮玲玉》的世界
這次一同「陪看」的朋友,是第一次在大銀幕觀賞這部曠世經典。臨開映前,他已經耐不住興奮的心情,期待又期待,我甚至提醒他——最後半小時可能要哭得涕泗縱橫,我們得把手帕和衛生紙準備好才行。
電影還沒開始,片子裡的金燄都還沒踏進上海澡堂的小房間,卜萬蒼都還沒說那句「阮小姐演妖裡妖氣的女人,全國找不出第二個人了。」的開場白,我一個坐在底下的電影觀眾,自己卻掉進回憶的漩渦裡。
想一想,自己第一次親炙《阮玲玉》,應該只有14、15歲吧。
正好遇到中學校慶,補假一天,隻身走到電影院,癡癡望著玻璃櫥窗裡的紅色海報,諸多劇照,還有窗內的「准映執照」影本,上面密密麻麻載著修剪紀錄。這套「台灣首映版本」比起不久之後發行錄影帶(片子長,必須分成上下兩集)時的147分鐘版本略短一些,但比起所謂的兩小時「香港首映版本」完整甚多,目前4K修復、重新上映的「導演版」則記為155分鐘。
那天的記憶似乎特別清楚,我在低矮的影廳坐下後,立刻被「吸」進電影裡那個迷離的老上海。那些人名、片名、事件名,當年的我雖然早在影史叢書裡翻過,但畢竟認識仍然有限,還看不出那個風起雲湧、戰事可能一觸即發的年代,在知識份子、文化人、電影事業等等這一圈又一圈的「圈子」裡,檯面上愛國、抗日、抵鬱外侮,還有檯面下左翼進步人士與自由派文化人、巨富商賈等等,相互角力時的洶湧暗潮。
然而,那份難以忽視的張力,我牢牢記得。
尤其,在聯華仝人拍完大合照之後,眾人促擁著一齊上樓,尤其那幾位特別「進步」的編導及影人,歡呼高叫,就往樓上奔去,樓下的資本家唐季珊話說到一半,接不下去,也默默離開,只剩下阮玲玉站在大樓梯中間,想上也沒上,想往下又裹足不前,身邊的大玻璃窗明明白白框起她被困在這個不上不下、不舊不新的矛盾局面。
2022年電影銀幕上的嘉禾公司商標還沒跑完,我像走馬燈一樣把這些早已深深寫進自己觀影品味DNA的「兒時記憶」回味了一遍。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我正式踏進了電影《阮玲玉》,以及阮玲玉的電影折射出來的一切光影和傳奇,包括那個時代、那些人、那些作品。
破空而來的永生難忘
「折射」,也是那個下午由電影銀幕破空透出、讓人永生難忘的體驗和記憶。
《阮玲玉》電影裡大量運用玻璃、鏡面和微光,從聯華攝影廠的天光玻璃棚開始,接著有劇組在北平拍攝時的窗霧和雪景,阮玲玉為了體驗角色,脫下大衣,穿著布旗袍趴在雪地裡,呵氣成霜,雪光一閃,排戲、拍戲的阮玲玉幻化成作品裡詮釋角色的阮玲玉,《野草閒花》的片名印在畫面上,還多了一行字:原拷貝軼失。
我們看著張曼玉扮演阮玲玉、阮玲玉扮演《野草閒花》片中那位西北逃荒的婦人,又有張曼玉本人的訪談,以及阮玲玉本人主演僅存的其他幾部電影畫面。一重一重,虛虛實實,電影高潮阮玲玉在房中寫遺書的一場,鏡中有影,鏡外有人,攝影機緩緩滑動,人出鏡,畫面繼續流動,轉到房間的另一頭,又再度見到端坐的人,依依絮絮,手上沒有停,同一個鏡頭之間,哪個是實哪個是虛?哪個是阮玲玉,哪個是張曼玉扮演的阮玲玉,哪個又是張曼玉?
我不曉得14、15歲的自己哪來那麼多的腦細胞,消化這麼複雜的敘事結構,這麼細膩的文本內容,以及這麼豐沛且內斂的表演能量。但,經過這樣的折射與思索,我記得,電影演到阮玲玉的告別式,一次又一次的行禮如儀,鏡位有時重複,有時迥異,相同的台詞跳躍重組,何者是真實,何者是1980、1990年代的香港電影工作者在「拍攝」、在「致敬」,我不想硬性解讀,更不想一刀劃切。那份重疊又交溶的迷離感,帶給我更甚於史實教科書的強大威力,直接撞開尚未疏通的竅門,整個人像是被泡過洗過一樣。
看著銀幕上的阮玲玉躺在那兒,突然關錦鵬導演的聲音喊了聲「cut」,指示攝影師潘恆生說Maggie呼吸了,這顆鏡頭必須再拍一次。於是,還在讀中學的我,不知不覺也跟著張曼玉屏住氣息,凝視關錦鵬導演拍這個最後的特寫鏡頭。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導演一聲OK,Maggie喘出一口氣,眼波流轉了一下,在那個瞬間,我還記得,我知道我們都跟張曼玉一起「活著」。
銀幕隨即亮起真正的阮玲玉,在告別式上的側臉遺容照。
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低泣聲,朋友的感動把我從1930年代的上海、1990年代的台北,一路拉回2020年代的現在。這次是他第一次踏進《阮玲玉》的世界,他正在經歷14、15歲的我,曾經體會過的一切感動、未知、驚喜、哀傷以及由死到生的「活著」。
一虛一實,假假真真,就像攬鏡而照,像憂亦憂,像喜亦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