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1987年的「流氓大亨」：多強鼎立、神仙打架的金馬獎

月前在專欄裡談及1986年的金馬獎競賽，強片如林，有《英雄本色》、《最愛》、《唐山過台灣》，還有《恐怖份子》、《夢中人》、《父子關係》；朋友閱畢之後笑稱這樣的參展陣容簡直「神仙打架」。

「也不只1986年」我回道：「幾乎整個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金馬獎的入圍陣容從我們現在的角度看起來，都如此驚人」。

就好比，《秋天的童話》以在台上映時的片名《流氓大亨》入圍最佳劇情片的1987年，同樣也彷彿天上神仙組成代表團下凡參賽一樣。

最佳劇情片的六選一大戰

當年一共有六部電影入圍第24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這六部電影原則上也佔據其他項目絕大部份的入圍席次。它們分別是：《稻草人》、《桂花巷》、《A計劃續集》、《胭脂扣》、《流氓大亨》還有《倩女幽魂》。

就產業層面來說，1980年代中期的華語影壇跟1950年代頗為神似，基本上由香港的製片勢力主導全局。台灣方面端得上檯面的優秀製作雖然數量不及香港，技術表現以及選材的多樣性也明顯落後，但幾部重點影片展現出來的人文深度、內在視野，仍然足以凌駕大多數賣座鼎盛的港片。

1987年的這六部電影裡，四港二台，四部港片中又有《A計劃續集》和《倩女幽魂》兩部屬於「純度很高」的商業片，因為各項技術精湛的表現，拉高整體的成績，因此得以入圍，總的看來比較像陪榜的點綴，在此項目較缺乏真正的競爭實力。

當年輿論的焦點主要落在另外四部，也是文藝氣息比較濃的《稻草人》、《桂花巷》、《胭脂扣》和《流氓大亨》。

事隔35年，如果今天們面對這樣「神仙打架」的局面，該怎麼選呢？

《稻草人》以諧諷反面著墨社會關懷，《桂花巷》典雅精緻中不失大氣，《胭脂扣》的迷離酣美，更是愈陳愈香的經典。反倒當年叫好叫座、廣受稱許的《流氓大亨》，整體成績禁不起時代的淘洗，唯有片中三個重點角色屹立在風口浪尖，永遠凝結住1980年代中葉的絕代芳華。一個是永恆的曼哈坦，一個是漂亮寶貝鍾楚紅，還有一個便是憑本片第二次在金馬封帝的周潤發。

張婉婷、羅啟銳的搭檔

1980、1990年代是港片的黃金時期，有幾組以愛人同志身份，並肩在影壇奮鬥的搭檔，分別締造很出色的成績。比如方令正和羅卓瑤，還有就是張婉婷和羅啟銳。

張、羅的組合，先有《非法移民》，繼之《秋天的童話》、《八兩金》（又名《衣錦還鄉》）等合稱「移民三部曲」，還有《宋家皇朝》、《玻璃之城》等等，兩人交替擔任導演或製作，編劇則通常由兩人聯合掛名。

他們的作品如果導演是張婉婷，往往會出現很明顯的「少女心」橋段，好比《秋天的童話》那家開在沙灘上的「舢舨」餐館，或者《八兩金》結尾之前洪金寶爬到大樹上把落了一地的花一朵一朵綁回枝頭。女性的柔、美，以及突如其來的浪漫調味，我認為是張作的缺點，也是張作的特點，在運用得宜的時候，電影會「小女人」得恰到好處，《秋天的童話》鍾楚紅失戀之後患得患失的徬徨心情，還有逛河濱公園時遇見前男友陳百強，突然鬧起彆扭的轉折，雖是極細微的處理，卻入木三分，讓「十三妹」這個角色鮮活而立體。

但嚴格說起來，我更為偏愛羅啟銳擔綱導演的作品。《歲月神偷》雖然野心極大而力有未逮，但瑕不掩瑜，獲金馬最佳劇情片的《七小福》更得我心。羅啟銳的作品往往帶一份微酸微甜的感嘆，由低處、微觀來仰望整座時代的巨輪，有種說不出的赤子情懷，具體集結在《七小福》片中，孩子們踩著晚霞賦歸，一路開開心心唸道「人言洛陽花似錦，偏奴前來不是春」……

言歸正傳，繼續談《秋天的童話》。

《秋天的童話》就當時的標準來講，有極精采的劇本。當年港片以動作喜劇掛帥，加上諧趣影片，突然出現一部講述淡淡情懷、似有若無的戀愛，還有，套一句監製岑建勳的話："A romance that never was."平地一聲雷，影片上映後細水長流，賺到爆棚，羅啟銳的劇本也被傳說成是「一個字都不必改」的曠世傑作。

最佳導演之爭

回看1987年金馬開獎之前，媒體所給的評語，原來跟我們在35年之後重看時的感想相去不遠。當年還叫「李幼新」的知名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在《民生報》寫道：《秋天的童話》可以稱得上是「香港電影中已不多見的小品佳作。可是處理美國華人題材，技巧與深度都不如王穎的《點心》。不過，周潤發的外型、演技與丰采卻拉拔了這部通俗劇，明星的魅力與演員的才藝反倒成了本片最可取的一面。」

正因為周潤發，以及同樣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但敗給《胭脂扣》梅艷芳的鍾楚紅之明星丰采，《秋天的童話》在1987年夏天大發利市，不但躋身當年十大賣座華語片的榜單，還叫好叫座，在台灣，被影評人協會圈選為年度十大最佳國片的第四名，排名依序是《倩女幽魂》居冠，《稻草人》、《胭脂扣》第二第三，排在它之後的依序是《中國最後一個太監》第五、《A計劃續集》第六、《戀戀風塵》第七、《桂花巷》第八、《我們的天空》第九、《尼羅河女兒》第十。

也因此，除了周潤發的金馬影帝，在金馬獎最佳導演的席次，張婉婷也一度威脅到《稻草人》的王童。

最佳導演當年共有三個入圍席次，《稻草人》的王童之外，張婉婷占了一席，第三位則是《A計畫續集》的成龍。據報導，在初評階段，《尼羅河女兒》的侯孝賢以及《胭脂扣》的關錦鵬各有支持者，卻在緊要關頭「跑票」，成龍意外進榜。王童的成熟、世故、幽默和舉重若輕的詼諧悲憫，對照「新銳」張婉婷的青春浪漫，我們現在很難想像這樣的「威脅」竟然存在。總歸一句，《秋天的童話》展現出的清新浪漫，在當下一片急躁的港產片世界裡，因為清澈，而廣受好評。此次重映，正好給新生代觀眾一次重新檢視的機會，還有，一次能再次欣賞周潤發、鍾楚紅無懈可擊明星光芒的機會。

前文曾寫到，《秋天的童話》有一場「少女心」到了極致的浪漫好戲，演到唐人街小混混周潤發衣冠楚楚，從「流氓」搖身變為「大亨」，招呼鍾楚紅："Table for two?"

多年來這場戲讓好多影迷和評論人又愛又怨，怨的是它真的太「童話」，但愛的正是它「美夢成真」的特質，能讓觀眾破涕為笑，暖心暢快。2020年香港電影資料館推出德寶電影公司的研究以及影展專題，張婉婷、羅啟銳等主創者就在座談會現場「解謎」，張婉婷說，那場戲她是絕對不可能更改的，從劇本一開始寫，就在那裡了。

她表示，「船頭尺」確有其人，是她留學時在紐約唐人街認識的好兄弟。真實生活裡的「船頭尺」一輩子不可能追得上鍾楚紅，不可能開得了餐廳，所以她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在電影裡替「船頭尺」圓這個夢，讓他開「舢舨」餐廳，讓他和她久別重逢，然後整整衣衫"Table for two?"

張婉婷說，這是她唯一能送給好友的禮物，是她用電影來實踐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