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與瓊瑤電影(十四):《啞女情深》的經典一幕
瓊瑤不少中短篇原著改拍成電影時,往往落入「無戲可演」的窠臼。非原作者之過,乃肇因華語影壇一窩蜂跟拍陋習。
瓊瑤筆下不少中短篇小說,據她所謂,乃為賺取稿費而寫,篇幅短小,故事情節也較為稀薄,但《六個夢》卻非如此。《六個夢》裡所集的六個故事(若包括〈追尋〉就算七個),多為長篇題材,瓊瑤當時僅將之發展成中篇,篇幅雖短,戲劇張力與密度則一點都不輕忽。〈啞妻〉即為其中佳例。
《啞女情深》的劇本由劉藝改編,當年曾於亞洲影展獲獎;全片更運用映象語言平衡了劇本台詞中某些文藝腔調過濃的段落,幾處沒有對話的過場安排,靈活輕盈,比如描寫柳靜言與方依依婚後生活,以一連串的居家短景交疊,書寫二人感情甚篤,依依含笑望著靜言寫下「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的句子。
當然,讓所有影迷永遠難忘的段落,一定是這一對青年父母發現愛女失聰的高潮戲。
永遠難忘的好戲
原著裡寫到依依找到奶媽,搶過孩子,茫然望著她,望著她的嘴,望著她的耳朵,慌亂搖晃她的身子;靜言取來火筷、銅盆,噹的一聲巨響,雪兒卻仍在把玩母親頭上的珠花。
電影裡,李行導演處理這場戲,幾乎全用大特寫鏡頭,緊抓著靜言、依依、雪兒三人的面部表情。靜言換過一樣道具又換過一樣道具,死命敲著、響著,鏡頭連番在無辜的雪兒、焦急的靜言和驚恐的依依三人臉上交叉對剪。
背景襯著愈來愈響的單調敲擊,靜言雙唇緊抿,眼淚撲簌簌地一直掉,間或插入侍女緊張又憐惜的愁容。一連串的大特寫之後,靜言絕望起身,鏡頭驟切至室內全景,再驟然切回靜言身上。中景、近景、特寫,最後停在大特寫,他默然嘆出一句:「又是一個方依依」。
一旁的依依知道事態嚴重,一個箭步上前,拿起靜言敲打過的用具,一樣一樣,重新再敲過一輪。她明明失聰失語,卻依然堅持模仿靜言的動作,好似企圖想挽回什麼。
李行導演同樣又用了一連串緊迫盯人的大特寫,焦急的是依依,淚水在眼眶裡轉,一滴也沒落下,就是死命地敲著;雪兒還是無辜,瞪大眼呆望這群莫名其妙的大人;靜言心死,木然立在一旁,終於,依依將手中銅器一扔,頹然撲倒床前。鏡頭再一次切至室內全景,雪兒放聲大哭,滿室大人卻陷入默然。
這場由表演、導演、攝影、剪輯、錄音等各部門通力完成的好戲,無疑是《啞女情深》的經典場。此外尚有雨夜靜言逼迫依依墮胎一場,高低拍攝角度的落差,拉出劇力。再比如靜言入室見到依依與幼年的雪兒互打手語,靜言暴怒,攝影機同樣以大角度傾斜鏡位補捉失控狂飆的靜言,待他回轉神來,鏡位轉正,再接後續。
類似的例子在片中俯拾皆是,但也有略顯浮誇的段落,比如靜言離家多年,同居伴侶終日喋喋不休,鏡頭拍攝嘮叨中的雙唇特寫,再疊印填滿整個銀幕,藉此對比出依依嫻靜的美德,手法太露,反而效果不彰。
一針一線,繡出主導視覺動機
倒是影片將小說裡偶一提及的刺繡,發揚光大,成為貫徹全片的主導視覺動機,自片頭開始,演職員字幕背後襯著的就是一幅一幅的刺繡。這個視覺意象,透過拉線、牽絲、配色、構圖,一針一針,凝聚了無限情感。
在靜言離家數年,杳無音信的戲段中,透過依依刺繡的過場戲,娓娓傾訴時間的流逝,鏡頭掃過一幅一幅的刺繡,淡出、疊入,配著婉鬱的胡琴音樂,待至畫面重新拉開,已是長成的雪兒在燈下刺繡,憔悴老去的依依坐在一旁督導。從依依的裝扮上,我們直接看到勝過千字萬言講述她如何「含莘茹苦」的描寫,這便是電影的魔力,眼波流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盡在不言之中。
十年之間,柳氏一門家道中落,僅靠依依維護,變賣首飾養家之餘,還守住靜言當年許給友人的承諾——資助盲啞學校。
她將多年來一針一線完成的刺繡,慷慨捐出以供學校義賣之後,一病不起。靜言在外地另置新居,枕邊人絮聒不止,依依所寄家書亦被悉數焚毀,某日靜言終於發現來信,竟是雪兒所書,言道母親病危,懇求父親返家。依依自知來日無多,於病榻前向雪兒交待遺言,全場以手語演繹,配上字幕,無言無語而情意深摯。
靜言匆匆趕返,伊人已逝,喑啞孝女床前痛哭,殘聲淒淒,靜言信步空宅,舉目惟有荒庭廢園,室內攏上火盆,靜言燈下細閱啞妻遺書。據李行導演回憶,溽暑天氣拍攝柯俊雄讀信的特寫靜頭,導演OK之後柯小生求好心切,要求再拍一次,自信可以演得更好。演畢果然好極,而柯小生額前滴汗未出,綿袍打開內裡則全已濕透,柯俊雄至此演技已更上層樓。
走出新局的結尾
盲啞學校一折,電影版濃筆重寫,想來又是響應「健康寫實」的製片方針。然而這條線索和《婉君表妹》的從軍報國一樣,雖是服膺製片當時的政策,卻收得絕佳戲劇效果。魏蘇扮演盲啞學校校長,當面教訓遠遊歸來的柳靜言,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由魏蘇飽含感情的聲音娓娓道來,堪稱華語影史上最經典、也最感人的「說教」場面之一。
《啞女情深》的編導團隊,在改寫柳靜言返家之後的戲段,捨下原著裡的子女糾葛,以逝世的依依為緯,以不言不語卻悉心照料父親的雪兒為經,交織出另一幅更為深刻的畫面。
記得《啞女情深》全片劇終之際,電影演到隆冬時節,靜言、雪兒父女二人為依依上墳,靜言老態已生,雪兒隨侍在側。整場戲一句台詞都沒有,感情卻濃郁、飽滿到最高點,依依墳前的熒熒火光,照著父女二人眼裡的心事。歸途中,二人沿著河岸亦步亦趨,遠處只見長河波心有帆影一點,不知那是遠行的旅人,還是返家的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