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免費播藝文節目？從「百老匯慈善音樂會」線上轉播爭議談起

疫情當前，劇場界正當其衝，就連自詡為「防疫模範生」的台灣地區，各表演場所也早早大門深鎖，殲滅任何群聚可能。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祭出「百人封頂」政策，所有室內活動只要超過一百人便有傳染風險，不宜舉辦。

大家可能會認為「百人」所指乃「百位觀眾」，事實上卻是指整個演出空間，包括前台、後台、觀眾席等等，加起來總共百人。也因此「百人封頂」政策之後，劇場藝術便與百業一同蕭條，進入休眠時期。

直播難，錄播也難

記得已故作曲大師、台灣現代音樂劇的先驅張弘毅老師，曾經說過劇場藝術，尤其音樂劇，是高度人力密集、智力密集、財力密集的產業。至於它究竟有多「密集」呢？印象中很多年前看過一張照片，百老匯經典話劇《靈慾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全劇只有四位演員，那張照片是四位演員和所有後台工作人員一起在舞台上的合照，加起來超過一百人。

這還只是一堂布景到底的話劇，如果是音樂劇，樂師、指揮、音響工程人員，再往上加，數字絕對翻倍。

表演藝術的的確確是「千人糕」、「萬人劍」，需要多少人的勞力、智力、心血，擠在狹小到無法想像的空間裡，為著幕起幕落，離合悲歡，奉獻自己。金嗓子周璇有首名曲唱得好，華文創作界一代詞宗李雋青先生的大作：「真善美，真善美，它們的代價是腦髓，是心血，是眼淚，哪件不帶酸辛味？」

防疫期間，人人家中坐。如何排遣漫漫長日，文學、音樂、戲劇、電影，這些被稱為「凋於百業之先，興於百業之後」的「非民生必需品」，成為絕對不可或缺的精神必需品。

每晚七時，紐約客隨著〈New York, New York〉的音樂節奏為第一線抗疫工作者鼓掌歡呼；金獎得主布萊恩史鐸克米契爾（Brian Stokes Mitchell）打開窗戶，對著紐約市的向晚暮色高歌「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 / To fight the unbeatable foe」；盲人歌手安德烈波伽利（Andrea Bocelli）在無人的米蘭大教堂前高歌「Amazing grace / How sweet the sound」，歌聲長出了翅膀，飛向巴黎、倫敦、紐約，飛進千戶萬家。

歌聲迴盪，化為餘音；政客霸站著質詢台，強迫有關單位要在網上免費播出更多藝文節目。一句「網上免費播出」，挑動多少根敏感的神經。別說「直播」了，就連「錄播」，都不是簡單的事，更何況「免費」！

慈善音樂會線上轉播急踩煞車

紐約時間的2020年4月13日週一晚上，慈善單位Broadway Care / Equity Fights AIDS（下稱BC/EFA）原本要在網上播出慈善音樂會，以募款資助受此波疫情影響的整個產業，卻在開播前的週末緊急踩下煞車，取消整個募款活動。

原來因為參與節目演出的15位樂師背後所屬的樂師工會，拒絕其成員「無償」參與此次線上轉播，要求主辦單位必須給付提成酬勞。各方協商破局，美事化成醜聞一樁，在週六便確定下週一晚間的轉播全部取消。

至於募款？當然也不募了。口水戰都打不完，還募什麼款？

這場慈善音樂會緣於2019年的11月，迪士尼公司號稱斥資20萬美金，製作了這場演唱會，慶祝迪士尼進軍百老匯舞台25週年紀念。自1994年的《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開始，一直到近年的《無冕天王》（Newsies）、《阿拉丁》（Aladdin）、《冰雪奇緣》（Frozen），還有活躍在學校團體之間的《鐘樓怪人》（The Hunchback of the Notre Dame）等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舞台芳華，凝結成一首一首流行情味極濃的經典單曲，在舞台上呈現出來。

這場大型演出共計有79位演員、歌手、舞者參加，由15位樂手現場伴奏，去年11月的演出本身也是慈善募款大秀，它為BC/EFA募得超過57萬美金。

每年春天和秋天，BC/EFA會在北美劇場界發起復活節以及感恩節的募款活動，參加的劇組多半都會在謝幕的時候，由演員向觀眾說明募款的意義，有時會義賣，包括簽名海報、紀念CD，有時還會義賣擦汗的原味毛巾、戲裝裡的配件、手套、耳環、假睫毛等等。散場時，大家還會拿著紅色塑膠水桶站在出口處，讓觀眾自由樂捐，或一元，或五元，可以順手帶一只紅色緞帶的愛滋紀念結離場。

今年春天，BC/EFA希望在劇場停演期間，仍然能維持這個募款的傳統，酬集「COVID-19 Emergency Assistance Fund」急難救助基金。經過繁複的聯繫以及斡旋，總算促成在4月13日晚間，把去年11月的迪士尼登上百老匯舞台25週年紀念大秀，當時已經預先錄好的節目資料影像，剪輯整理，搭配線上主持人，以線上串流的方式在網上播出，來自各地的觀眾可以一邊觀賞，一邊捐款。

萬萬沒想到，消息發布、廣告起跑之後，美加樂師工會（American Federation of Musician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Canada）的國際理事長雷海爾（Ray Hair）卻與主辦單位談判破局。

慈善音樂會線上轉播的爭議

為了促成這次線上串流播出，原主辦者迪士尼公司放棄一切權利金，免費讓BC/EFA使用那場演唱會的節目內容，也同意讓這些迪士尼歌曲免費在網上播出。兩個表演工會團體Actors Equity、SAG銀幕演員聯盟，也同樣願意共襄盛舉，旗下會員不必因去年11月的演出內容於線上轉播，而要再次收取費用。

美國樂師工會的國際理事長海爾則不這麼想。

他堅持工會成員在此危難之際，已經全無收入機會，「迪士尼大秀」去年已經上演並支付了酬勞，如今要將此原本錄做檔案資料的畫面，推上網路再次進行募款，必須支付大秀中15位樂師一定的提成費用，否則將嚴重侵擾該工會成員的利益。

迪士尼當然不願意再次支付這筆費用，對它們而言，已經犧牲自家應得的轉播權利金之利潤，無償讓BC/EFA使用這場大秀的檔案錄影，以做為募款之用。代表79位歌手、演員、舞者的兩個演員工會也樂意共襄盛舉，減低主辦單位的開銷，海爾提出這樣的要求已有趁火打劫、貪得無饜之嫌。

BC/EFA方面更拒絕支付這筆費用，對它們來說，若要支付樂手，歌手和演員當然也應支付，如今大家都停演、大家都沒戲唱，平時的春季募款已經不能進行才出此下策，款項還沒募進就多增開支，根本荒唐至極。

談判破局，最後轉播活動也就隨之取消；消息一出，群情譁然，劇場界鬧哄哄吵了整個週末。到星期日，那場迪士尼大秀的15位樂手聯名上書，透過樂師工會的大紐約地區分會（Local 802），表達他們這些實際參與了去年11月演出的現場樂手，自願放棄串流轉播的額外酬勞，並完全支持BC/EFA推動線上募款，以便協助更多業內同行的舉動。

話都講到這步田地了，海爾這才發出正式電郵，同意「共襄盛舉」。線上播出的日期改至紐約時間本週五（17日）晚間七時，也就是台灣時間星期六（18日）早上七時，《迪士尼百老匯：歡慶奇幻25週年》（Celebrating 25 Magical Years of Disney on Broadway）將於Youtube的「Broadway Care/Equity Fights AIDS」頻道上正式播出，屆時也會開放線上捐款。

「免費」往往需要付出昂貴代價

周折了這麼大一圈，總會成全美事一樁。然而這場鬧劇，確實給我們上了非常寶貴的一課。

「免費」往往需要付出最昂貴的代價；而且劇場就是劇場，它講究的是現場的互動，現場的魔幻魅力和立即的感動。錄影下來的現場表演雖然有其保存、流通之價值與便利，但它衍生出來的種種問題、成本、開銷、著作權、肖像權，以及更多我們眼前看不到、想不到的面向，都使得商業劇場的錄像再製、發行上市，難度更高。

防疫期間，居家看網上的戲劇、音樂、歌劇、演唱會、太陽馬戲團等等表演節目時，還請所有觀眾珍惜呈現在眼前的一分一秒，那都是太多太多人的心血結晶，才成就了每個瞬間的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