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小的獨立製片傳奇:《亂世浮生》的哀愁與崛起
兒時就對《亂世浮生》(The Crying Game)這部電影留下很深的印象,但不是因為看過的緣故。
記得當時年紀小,甚至還沒那個膽量走進戲院越級看電影。記憶猶新的主要原因還是由於它的宣傳策略以及新聞餘波,加上那些關於「性別倒錯」的討論,關於「關鍵床戲」的耳語,還有關於「畫面噴霧」以符合電檢要求的「時代眼淚」。
直到這次重新發行數位版本,才真正有機會在戲院細看《亂世浮生》,細細品味它如何在小之又小的獨立製片規模裡,透過峰迴路轉的戲劇結構,以扣人心弦的精湛表演,拉出以小見大的亂世格局,引導我們看到情仇男女,恩怨浮生。
「藝術電影」初成型的年代
嚴格說起來,《亂世浮生》的編劇兼導演尼爾喬登(Neil Jordan)其實是台灣電影觀眾最早認識的「藝術片」創作者之一。
喬登出身文壇及電視圈,累積了一定的經驗和知名度後投身電影界,1986年問世的《蒙娜麗莎》(Mona Lisa)算起來應該是他的第三部劇情長片。低成本的獨立製作,刻劃當代社會底層邊緣人物的悲歡離合;有情慾、犯罪、酷兒元素,有生有死,有背叛也有救贖。《蒙娜麗莎》經片商引進台灣,在1987年1月底成為全台首座正式標榜上映藝術片的台北真善美「藝術電影院」開幕首作。
當時的真善美劇院和現在一樣有兩廳,原來是黃廳和藍廳,年收入超過新台幣千萬元,院主是中影公司。中影挪出真善美的一個影廳專映「藝術片」,名稱就叫「藝術電影院」。它可以說是金馬國際影展、亞太影展國際觀摩放映等活動開辦以來,幾年時間培養出的觀眾群在電影產業正式發酵的里程碑。1980年代後期,西門町的黎聲戲院、統帥戲院這些影展專業戶,其實都有意嘗試專映小眾口味的「藝術片」,幾經折衝,最後拔得頭籌的便是至今仍以藝術電影為主的真善美。
《蒙娜麗莎》在真善美的回響不錯,尼爾喬登在國際影壇的身價也因《蒙娜麗莎》水漲船高。不料接連幾部片子口碑、票房都慘遭滑鐵盧,他與友人合組的公司也瀕臨崩解,只得黯然返回自己的文化根源,苦思尋找解套的出路,否則,他可能就此離開影壇,回去寫小說為生。
有個1980年代初期的舊故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北愛爾蘭共和軍(IRA)綁架了英國軍人,英國軍人意外跟看守他的IRA成員結為好友,並懇求對方,如果不幸身故,希望他能到倫敦代為探視妻子,並告訴愛妻他的一片真心。
這個原題為《一個軍人的妻子》(A Soldier’s Wife)的故事,就像突然打開什麼開關一樣,讓尼爾喬登的創意如泉湧般汨汨而出。尤其,他和創作夥伴回想起拍攝《蒙娜麗莎》的過程中,時常在下戲後到倫敦蘇活區的酒吧消費紓壓,其中有一間叫「Madame Jojo」,歷史悠久,在倫敦夜店文化圈頗富盛名。1960年代以倫敦為宗的時尚潮流,Madame Jojo不僅沒有缺席,更在風暴中心占有一席之地。來到1980年代的Madame Jojo以扮裝皇后的表演聞名,雌雄莫辨的迷惑魅力,穠歌艷舞的夜色風情,直接刺激創作者的想像。
就這樣,尼爾喬登賦予《一個軍人的妻子》一個別出心裁的情節轉折——假如這位「妻子」是個易裝男子,平時以女性外貌在社會上活動,就連銜命而訪,進而被她深深吸引的IRA成員都為她蒙在鼓裡……如此一來,整個故事便激起全新的敘事能量,也值得擁有全新的藝術生命。
尼爾喬登發奮而作,完成電影劇本,整個創作團隊對之充滿信心,也隨即展開籌備工作。
然而,因為募資橫遭挫折,加上選角的重重阻礙,在在令整部電影蒙上危機。電影最後是在捉襟見肘的艱難景況下勉力完成,然而,隨後的國際影展前期曝光,並未能讓它累積任何的影壇聲望,英國本地首輪發行更因宣傳策略失當,加上時運不濟,遇到IRA發動恐怖攻擊,倫敦發生爆炸慘案,進而連帶影響整部電影的人性訴求,以致最終票房慘淡。就連主創團隊都直言——在那個時機點上,怎麼還會有英國觀眾想看一部對IRA展現「同情」姿態的電影呢?
當時誰也沒料到,《亂世浮生》竟然有辦法在谷底中的谷底鹹魚翻生,而且躋身1993年初的獎季強片名單,成為跌破眼鏡又同時眾望所歸的大獎入圍者。
這一切都還得歸功於它們在美國的發行商與操盤手,也就是後來因種種原因而備受爭議的米拉麥克斯(Miramax)影業公司。
傑戴維森(Jaye Davidson)的傳奇選角
在米拉麥克斯實際參與進來之前,《亂世浮生》在籌備期間的慘狀,基本上是所有獨立製片時常必須面對的景況。
製片人幾乎是以「織補」、「縫綴」的方式,經過仔細的計算和操作,才勉強湊齊整部電影的資金。尤其原本寄與厚望的美國金主,一再因為「軍人妻子」的實際性別而打退堂鼓。
「請你們修改劇本,讓妻子是女人吧!」——多少可能的投資人提出這樣的要求;又或者,「你們必須請女演員來演這個角色,女演員再加上特效化妝,扮演易弁而釵的男性,否則故事不可能成立的」——另外一群投資人或許願意接受主要情節的「酷兒」轉折,但針對選角,他們也提出重重質疑。
最後,透過電視台的少許資金,加上日本投資人的天使金援,還有,毫無表演訓練與經驗的年輕時尚小模傑戴維森(Jaye Davidson)從天而降,《亂世浮生》終於開拍,也終於拍畢。
大把鈔票花費在兩個重要場景裡,一個用進了電影,另外一個在拍的時候,創作團隊就知道行不通,但為了投資人的要求,還是打起精神拍完,才能秀給金主看說「瞧!這樣不行吧!」。
前者是森林裡的IRA據點被重兵攻擊,整座玻璃溫室被槍火炸爛的場面。它既是視覺的重大衝擊,也是人物情緒的強烈迴轉,錢花在刀口上,效果極佳。後者如今回想起來則妙不可言,居然是一個非得向《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致敬」的「Nobody’s perfect」爛哏。
在「男女皆可」的大歡喜場面裡,攝製團隊一邊拍,一邊看著場景中人造雪花紛紛落下,一邊覺得實在荒謬到了極點。他們著實想不透投資人和創作者的思考邏輯,兩者之間究竟為什麼會有如此巨大的鴻溝。
當然最後這個完美大團圓聖誕白雪戲,沒有收入影片最終的定剪當中,只不過原本已經拮据的攝製預算,碰上這種投資人「硬要」的情形,實在讓人心酸。
傑戴維森的降臨倒是一點都不令人心酸。那是影壇中靈光乍現的美妙時刻!
戴維森本人雖是同志,但並非易裝皇后;他當時年紀很輕,在時尚產業裡走跳。有一次他出席英國知名同志導演賈曼(Derek Jarman)的電影殺青派對,煙視魅行又峭然出塵的氣質和姿態引起注意,遂被轉薦給劇組。剛開始他還以為只是接演一部低成本的獨立電影,或許將來能在高冷藝術片戲院裡瞄見兩眼,再不然可能直接發行錄影帶。
殊不知,戴維森的加入,不僅令《亂世浮生》完整,更促成它一舉登上當代經典的地位。
尤其,他必須在整部電影裡讓戲裡戲外的每個人,都相信他是「女性」;他以本色飾演和天生直覺,加上男主角史蒂芬瑞恩(Stephen Rae)的引導和互動,成就了這個角色完美的存在。
美國發行商將之推向巔峰
電影拍完之後,美國方面總算有了比較正面的回覆。
米拉麥克斯公司著迷於《亂世浮生》那些被所有可能的投資人否定的面向——尤其是雌雄莫辨的性別「議題」,以及搖擺在出生入死和意亂情迷之間的國族、政治、酷兒情慾。他們不但力挺這部小之又小的獨立藝術電影,甚至願意盡全力將之拱上全球目光聚焦的金獎旺季。
「軍人妻子」的「實際性別」在美國片商的操作之下,成為「敬請看過的觀眾切勿爆雷」的重大情節轉折。
宣傳與耳語,在如此這般的「保密機制」運作之中,掀起媒體熱潮,愈不能講、愈欲言又止,愈勾起其他觀眾的好奇心,等到實際坐在電影院裡看到那場戲,尖叫聲,鼓掌聲,驚嘆聲,不絕於耳,他們也就此加入「保密」的一方,繼續鞏固這份「不要爆雷」的秘密協定。
《亂世浮生》就這樣在美國賣得盆滿缽滿,聲勢傳回英國,再傳到世界各地,各大影評協會的年度名單裡,它名列前茅;提名金球獎,在英國影藝學院獎抱回「年度最佳英國電影」,並且在1993年的奧斯卡一舉囊括六項入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編劇、剪輯、男主角以及男配角。
奧斯卡把全片靈魂人物——飾演軍人的伴侶、美髮師笛兒的戴維森列入「男配角」入圍名單裡,等於直接向全世界「爆雷」:「He」is a「She」!。至此,媒體再繼續為「軍人妻子」一角的性別保守秘密,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整個宣傳重點再次轉彎,導向時代,導向豐沛的情感,導向淋漓盡致的情節起伏,峰迴路轉。
《亂世浮生》最終奪下奧斯卡最佳原著劇本獎。那部小之又小,窮到沒人要投資,窮到沒錢支付劇組參加頒獎典禮開銷、沒錢支付明星置裝費用的獨立製片作品,終於飛上枝頭作鳳凰,成為曾經走過1990年代初期,所有電影影迷,以及所有文化人的共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