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後會有期:飽讀詩書又霸氣外露的綠葉演員——陳松勇
金馬影帝陳松勇逝世,享壽八十,消息傳來,網友一片悼念之聲;一句「罵三字經最好聽的男人」之封號,雖似無禮不得體,卻又如此契合他在電影銀幕和電視螢光幕上的形象,那個永遠霸氣外露的江湖大哥。
出身寒微一切靠自學
陳松勇兒時清寒,資料上寫道他的正式學歷僅止於台北市的螢橋國小,小學還沒有畢業。但僅憑著他認識的注音符號,慢慢摸索識字,之後讀遍《史記》與各種歷史小說,才十多歲,就把章回小說如《三國演義》等或編或撰,理成故事,在菜攤下午休市時,讓小販、同行等三五成群,坐下來聽他講古。就這樣自學、苦讀,成為市井街巷裡的「讀書人」。
也因為自小就在這個大社會裡成長,他的江湖息氣、派頭,幾乎像是嵌印在DNA裡一樣。2005年他出版專書《陳松勇新訐譙》,聯合文學出版社為他做的宣傳資料,裡面就寫道,陳松勇「以讀書人的『訐譙教主』身分重出江湖,用原汁原味的生活智慧」,把民間俚語,重新整理成善意的警惕,把「訐譙」活成生動的罵人藝術。
出書的當下,他接受各家媒體訪問,還特別注意迴避跟「出書」不相關的其他宣傳;這一波的媒體曝光,也成為陳松勇在過去十多年間所留下最完整的專訪資料。他表示自己不願多談進演藝圈之前的事,只想澄清自己並無前科,而且他對媒體說明——只要認為是對的,他並不怕事。
但也因此,管區警察總說他「違警」,將之視為列管對象。到了台視開播,1963年的時候籌備「田單火牛陣」的戲,需要一面大鼓,陳松勇當時也是醒獅團的員,於是背著大鼓前往協助,認識了台視的製片,就這樣,他後來學會待在電視台,以躲避警方「一再找麻煩」;平時就當劇務搬搬東西,或者等候有沒有臨時演員的上鏡機會。
多產性格演員
就這樣,由臨時演員開始,特別遇上需要扮演道上兄弟時,陳松勇外型、氣質、口條都惟妙惟肖,很受劇組誇讚,他也就跨足踏入了演藝圈。升格為基本演員後,他在台視,還有後來在華視,作品一直很多。
陳松勇是很標準的「性格演員」,也就是所謂的character actor。演藝圈講究藝人的「型」,他的「型」並非愛情電影的小生,亦非武打電影的大俠,但扮演大哥、伯父、村長、司機、家丁、高僧,恰如其份,投身演藝圈數十年,特別是需要本土草根色彩的這些綠葉角色,對陳松勇來說,完全得心應手。
1970年代後期到1980年代初期,台灣電影和電視圈的人才界限逐漸模糊,尤其這些所謂的「配角」、性格演員、綠葉及甘草人物,總是演演電視又去拍拍電影。他參加過儀銘主演、老版本的《包青天》、長壽劇《保鑣》,演出過古裝劇《玉女神笛》,此外,在鳳飛飛、梁修身領銜主演的電影《春寒》片中,也有陳松勇的身影。
他也多次參演華視的「葉青歌仔戲」,而且一檔接一檔,連續幾年幾乎沒有中斷。在筆者的童年回憶裡,陳松勇那張極具特色、耐人尋味的臉孔,就是跟著「葉青歌仔戲」的唱唸做打,緊緊相隨在一起的螢光幕印象。
來到1980年代的中後期,彼時香港的黑幫電影、英雄系列等等,襲捲整個華語影壇,陳松勇現成的「型」擺在那裡,演起大哥、流氓,架勢十足;那個時候香港和台灣影壇走得很近,資金的往來、人才的流動,所在多有。香港黑幫片裡有時出現跨海到台灣的情節,或者,有台灣背景的關鍵人物設定,偶爾便可見到陳松勇露面參演。漸漸的,他的電影片約也愈來愈多,一直到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橫空出世。
《悲情城市》改寫演藝生命
《悲情城市》籌拍期間,在選角方面有幾位演員引起當時媒體的高度注意,一位當然是梁朝偉,一位是李天祿,還有一位就是陳松勇。
在那個港片襲捲全天下的年代,有「港星」梁朝偉的加持,對於投資人來講自然是重要的票房保證;梁朝偉不諳台語,在以台語、日語對白為主的《悲情城市》片中扮演情節重心人物——林家么子林文清,以啞者姿態旁觀全局,在電影拍攝期間自然成為宣傳重點。
國寶級的布袋戲藝術大師李天祿以近八十歲的高齡再度登上銀幕,與侯孝賢導演重結片緣,扮演整個林氏家族的大家長,林家經營「小上海」酒家,當家人就是陳松勇飾演的大兒子林文雄,妻子美黛由陳淑芳出飾,當時的陳淑芳也是電影、電視雙棲演員,標準的多產、萬能綠葉,如今已經是金馬最佳女主角、女配角的雙料得主。
陳松勇演江湖霸氣濃厚的林文雄一角,戲份不算極重,但存在感十分強烈,在最後完成的《悲情城市》電影裡,雖然是「配角」的位置,氣勢卻直逼梁朝偉,儼然成為「雙男主角」的局面。
1989年9月,《悲情城市》揚威海外,在義大利威尼斯影展勇奪最佳影片金獅獎。差不多自這個時候開始,陳松勇在《悲情城市》片中表現優異的風聲,也隨著《悲》片的輿論好評逐漸傳開,來至10月下旬,《悲》片正式在台上映時,更是銳不可擋,片商直接與他簽下主演合約,以他為最重要的「賣點」,打造重點影片。
1989年11月初,當屆金馬獎的入圍名單開出,陳松勇不負重望挺進入圍名單,而且呼聲一路領先,直至12月順利摘金。他累積二十多年的表演經驗,在《悲情城市》放下長年習慣的電視劇演繹方式,收斂起誇大的表情、動作,以更細膩、更寫實的表演技巧呈現人物喜怒哀樂,受到不少評審青睞。
不過,根據陳松勇自己的說法,當年金馬評審團中仍然有不同的聲音,甚至有人直諷「他本來就是流氓,演好流氓有什麼稀奇的」。但,陳松勇後來對媒體解釋,因為前輩大導演白景瑞的力挺,他得以順利黃袍加身,成功「把配角演成主角」,奪下影帝桂冠來到典禮後台,記者問起他心中感想,陳松勇不改率性本色,高呼「得獎真爽啦!」
重讀十多年前陳松勇出版《訐譙》一書時留下的數篇深度訪談,他回憶這段金馬往事的神情簡直歷歷在目。他還特地強調自己跟白景瑞導演素昧平生,也不曾合作過,得此推薦和肯定,感恩在心,幾年後白導演與世長辭,他也特地到靈前致意,以表報恩之心。
詩書酒玉.銀海傳奇
《悲情城市》之前,陳松勇的戲約雖然增加,電影排名並未改變多少。然而1989年的《悲情城市》為他帶來宛如醜小鴨變天鵝、灰姑娘似的重大變化,連帶使得他在同年問世的其他幾部作品如《魯冰花》等等,我們在重新觀賞時,都忍不住要對他另眼相看,彷彿時也、運也、命也、勢也,種種交集匯總在當時當刻他的身上,成就了台灣電影史上這位讓人印象萬分深刻的金馬影帝。
《悲情城市》之後,片商不等他騎馬奪標,直接簽下他成為挑大樑、扛票房的明星——龍祥公司投資,阿圖編劇、邱銘城導演,《我在死牢的日子》由他領銜主演,整部電影為他編排了許多突出的主場戲。他又冷又銳又霸氣的模樣,發揮空間不可謂不大。
大約在1990年前後的五、六年中,陳松勇跟之前一樣在台灣電影、香港電影都有表現。但以往演的是「綠葉」,現在他是與譚詠麟、劉德華、陳百祥平起平坐的「至尊計狀元才」。此外,像是《監獄風雲》和《表姐你好》這些賣座系列電影的續集,也都有他的演出。
再有,便是1992年問世,有「台灣最佳黑幫電影」美譽的《少年吔,安啦!》,陳松勇飾演片中那位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的警察,雖然不是領銜主演,某種程度上卻也成為整部電影重要的定錨人物,立在那裡成為戲劇發展不可或缺的支點。
陳松勇慢慢淡出影視表演後,關於他憑自學而飽讀詩書的訊息,仍不時在娛樂版面上曝光。有時,是綜藝節目以「高反差」為賣點,藉由陳松勇的人氣,來拉抬自家的收視率。然而與他親近的友人都知道,除了嗜酒,陳松勇對詩書文字以及茶葉,確實有他的一套。還有一段時間他做玉石生意,對玉,也有極高的品味。
在習慣以貌取人的演藝圈裡,或許這就是「高反差」的商機所在,他看似霸氣的江湖老大,卻在攝影機前品茗賞玉、煮酒論詩。但這正是陳松勇迷人的特色所在,那份直爽的率真,充滿生活的歷練,戲裡草莽味道十足的角色,讓他沙啞嗓音喊出的一聲聲國罵,紮紮實實傳達了市井之間的江湖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