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穆清雅的古典,其實也可以如此現代——重返《秋決》的以死寓生故事 | 陳煒智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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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穆清雅的古典,其實也可以如此現代——重返《秋決》的以死寓生故事

《秋決》劇照。 圖/金馬影展
《秋決》劇照。 圖/金馬影展

在2020年的深秋即聽聞經典名片《秋決》已經完成修復,從那時起就早也盼、晚也盼,盼望有朝一日能在大銀幕上重溫這一部被譽為達到古典詩意莊嚴巔峰的傑作。總算,能在2021年底的金馬影展得償心願;只不過在修復版本開映之前,《秋決》的幕後靈魂人物——導演李行、編劇張永祥,已經在短短兩個月間先後離開人世。

他們留給我們太多可貴的真、善、美,既是自身的藝術期許,更是整個時代對於「正能量」的渴求與講究,有「土」出醇味的《養鴨人家》、《小城故事》;有奇絕一如《風從那裡來》的想像;世俗浪漫如《心有千千結》、《彩雲飛》;端方樸拙則如《》、《原鄉人》;《海鷗飛處》帶著台灣電影走出海隅,迎向國際,更有雅正、精粹的《秋決》,端莊、崇高,把對於「古典」的講究推到極致。

以「死」寓「生」的《秋決》

筆者在大銀幕欣賞《秋決》不下四、五次,小螢幕看錄影資料就不計其數了。第一次大銀幕的體驗還是於2001年春天,紐約的Anthology Film Archives舉行李行和王童兩位導演的回顧專題。王童率《自由門神》的外景隊到紐約拍片,包括文英阿姨等電影相關人員全都來了,順路出席活動,李行導演則是專程自台北飛抵紐約,與當時僑居於紐約市郊的攝影大師賴成英相聚,一起參加專題影展的開幕式。

那次大銀幕的觀賞經驗讓人畢生難忘——我還只是尚未讀完第一年碩士班的紐約大學研究生,因緣際會被策展人安排主持開幕活動,座上嘉賓除了李、王二位導演,還收到一大束花,獻花人站在影廳門口,大家定睛一看,哇!李安導演來致意!

專題展的雙開幕片——王童導演單元選的是《假如我是真的》、李行導演單元選的就是《秋決》。賴成英大師侃侃而談他是如何設計整部電影的色彩基調——開場是肅殺、蕭瑟的秋天,灰黃灰黃的,進入冬天的段落影片更透露出一種近似黑白片的質感,接著,唐寶雲在祖宗牌位前盈盈下拜,窗外大雪紛飛,案上一對絳色紅燭,她身上的紅色新娘禮服成為整部《秋決》第一個跳出銀幕框格,躍入觀眾眼簾的重色。

從那時起直到現在,聽李行導演談《秋決》談了整整二十年。自己後來也找了當年的報導,嘗試追溯原始編劇姚鳳磐的創意,原來最早開始籌備時,便希望這個故事能以「死」寓「生」,結尾收束在死囚刀起頭落,另一邊少夫人誕下新生兒。如此巨大的衝擊和張力,在後來不斷不斷地改寫過程裡,逐漸往不同的情節方向前進,尤其當姚鳳磐因為電影導演工作日漸忙碌,淡出《秋決》,彼時與李行已經建立絕佳創作默契的張永祥加入團隊,重理劇本,透過演員「圍讀」的方式,一再修刪,前後十餘稿,終於寫定全片台詞。

《秋決》的選角,在由1960年代初期至1970年代初期、將近十年的漫長籌備過程裡,更是一變再變,奶奶由崔小萍換成傅碧輝,裴剛人選則一直在柯俊雄或歐威之間兩相擺盪,始終舉棋不定,直到1969年李行義助李翰祥導演,參加《喜怒哀樂》的攝製,李行導演在他負責的〈哀〉段落中起用歐威,搭配張美瑤,拍一個關於「復仇」的故事,推上「哀莫大於心死」的結論,整部影片從人物設定、造型,以及剛柔並濟的種種元素,幾可謂創作團隊在為《秋決》暖身。柯俊雄片約忙碌,歐威在〈哀〉之後則專心準備,終於等到了這部畢生代表作。

《秋決》劇照。 圖/IMDb
《秋決》劇照。 圖/IMDb

演技集成之作

歐威飾演的裴剛,暴戾之氣彰顯於外,是個肥壯的大鬍子,然而,內在卻是個易怒易感、稚氣尚未脫盡的少年。裴家三代單傳,裴剛由奶奶撫養長大,是個不折不扣的「奶寶」。歐威把人物每一吋的情緒變化都熨燙得伏貼周到。以往看《秋決》,對他以鐵鍊搥胸、自我懺悔的段落印象深刻,這次重新觀賞修復版本,更注意到了他幾次被葛香亭飾演的牢頭撂倒在地,束手就擒、失去抗爭能力的無助,他內在的那個小男生模樣從眼睛透出,穿過張牙舞爪的橫肉和鬍鬚,直勾勾地望向觀眾。

在那一刻,你一定能看懂,裴剛真的就只是一個被慣壞的富家公子,如此而已。犯下連殺三人的大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那幾秒鐘的全然無助、哭求葛香亭饒過他的鏡頭,實在看得人心疼。

此外,在將近十年的籌備期裡,主要演員中唯一不變的人選,居然是飾演蓮兒的唐寶雲

《秋決》最初開始醞釀時,約莫是李行導演拍畢《街頭巷尾》,正在進行《蚵女》和《養鴨人家》的階段,中影旗下的新星唐寶雲甫獲第一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正踩著水裡的布袋蓮,在鏡頭前當她的「養鴨公主」。聽李行導演提起《秋決》的計劃,一時興起,便自薦參演。

沒想到多年後,唐寶雲當紅之際遠嫁美國,追隨畫家戚維義,退出影壇好幾年,李行導演一個通知——《秋決》要開拍了;勾起她的戲癮,翩然飛回台灣,靜心準備這個角色。

此時的唐寶雲,稚氣已經褪盡,全然成熟、婉約的巨星丰采,以diva式的女神能量場壓陣,布衣、斂目、垂首,凝結在婚禮一場,豐容靚飾,素面斗篷襯著白雪,更顯晶瑩欲滴。隨著劇情發展,她漸漸挺立,漸漸盛開;雖然故事裡的裴家已然因為之前官司纏訟數月,散盡田產而家道中落,但周圍環境的空闊,更突顯出唐寶雲飾演蓮兒一角的飽滿。

傅碧輝葛香亭,皆是好戲之人。傅碧輝把慈祥、威嚴、心焦、溺愛,這麼多的情緒完美揉進奶奶的角色裡,一開頭在牢房庭院裡安撫歐威、怒斥葛香亭的段落,已經穩坐主位,軟硬兼施威逼唐寶雲入獄與歐威成親一折更是「得獎場」的精采好戲。還有大雪紛飛的靜夜,她把唐寶雲送入監獄,一旁韓甦飾演的老家人要護送她回家,傅碧輝一句「我要等她」,四個字,如千鈞之重,為整個《秋決》的後半段定錨,為唐寶雲穩住了她即將挑樑支撐後半部《秋決》的局面。

陳慧樓飾演的竊賊和武家麒飾演的書生,雖然是功能性的角色,卻也的確發揮他們應該起的作用。兒時總覺得武家麒演的書生喋喋不休,這次重看,才真正肯定這些煩人的說教,原來是張永祥老師刻意安排的詼諧點綴。尤其到結尾之前,歐威已經洗心革面,連面相都變得柔和,由他口中再次說出書生講過的酸味台詞,全場觀眾捧腹哄堂,戲裡,葛香亭也高聲斥罵,你怎麼連那種鬼話也信,如此一來一往,歐威依然堅持,我們看著、笑著,也被深深觸動。因為有了那幾聲的笑,先揚再跌,張力更甚!

《秋決》劇照。 圖/IMDb
《秋決》劇照。 圖/IMDb

《秋決》劇照。 圖/IMDb
《秋決》劇照。 圖/IMDb

最極致的古典,原來如此地現代

2016年張永祥獲頒金馬終身成就獎,是為影史首位以編劇身分膺此殊榮者,當年的金馬影展也選映了《秋決》,放的是35糎的膠卷版本;拷貝微微泛黃,但那質感,更令全片顯得古意盎然。《秋決》與1960年代前期和中期的古裝片最不相同的地方就在它的視覺經營——台灣拍古裝片,受李翰祥導演影響極深,李翰祥一開始擅長且嗜拍的繁華富麗、精雕細琢,在《西施》開始逐漸改變,《西施》雖然仍舊繁麗,但在色彩的運用上承襲他自己的《梁祝》,主要由淡彩、粉色系為主,甚至有更多的篇幅以黑白為主色,慢慢營造出樸素、典雅的氣韻,來到1960年代尾、1970年代初的《緹縈》,更大量採用裸色原木搭建布景,把古裝電影帶上另一個新的高度。

《秋決》基本上延續了李翰祥在《緹縈》片中的視覺經營,大量的裸色原木搭配鏽鐵,甚至連珠簾都是木色珠串,藉以打造整部電影所需要的樸拙敘事環境。它的素淨,一方面給觀眾一種古雅、古樸的氛圍,再方面則淨化了視覺範圍中的其他干擾。

整體看來,它顯得「現代感」十足。即便角色身著寬袍大袖,行止之間隱約還是有點蘭花指的影響,但它的清癯、澄澈,更加深了所謂「現代感」的品味傾向。映照到人物設定與故事母題,「富二代媽寶闖禍殺人,家族傾家蕩產意欲買通當局,換得不判死刑、早日出獄」就連這樣的情節安排,都和當前、當下,有那麼密切的連結。

《秋決》的電影劇本在序幕之後進入正戲,一開始聚焦寫奶奶,繞著石磨進進退退,人物性格一下就建立起來。接著寫裴剛,在公堂上重述案發經過,讓內在的稚氣少年、外在的暴戾大漢同時並置,創造出一個既矛盾且複雜,但又令人無比熟悉的角色。

之後再寫到蓮兒。《秋決》影片以「死」寓「生」,蓮兒一角則因為她的「跪拜」而更顯立體。奶奶以棉裡藏針的台詞迫她就範,冰雪聰明如她怎會不知,慌忙下拜,鏡頭推近到大特寫,再來便是大喜之夜,在祖宗牌位前磕頭,又是一次的跪拜,但每拜一回,蓮兒的生命力就更多一分。

跪拜之外,還有笑。《梁山伯與祝英台》樓台會的悲劇高潮,是樂蒂飾演的祝英台嘴角上帶著似笑非笑的一抹表情,噙著眼淚給出「生不成雙死不分」的最後承諾。在《秋決》裡,前半部始終低著頭的唐寶雲,在奶奶死後一身素白重孝來到牢裡,歐威尚有良知,不願以重罪之身加害於她,唐寶雲退至地牢門口,回眸一望,看出歐威在良知之外,更有人性,那一分人性的善良和慾望,使唐寶雲願意付出自己的終身。

同樣是似笑非笑的一抹表情,《秋決》裡蓮兒給出的承諾同樣擲地有聲:「哪怕只有一天一夜,也是一生一世,我們是夫妻」。

《秋決》劇照。 圖/金馬影展
《秋決》劇照。 圖/金馬影展

《秋決》劇照。 圖/IMDb
《秋決》劇照。 圖/IMDb

歷久彌新的啟發

張永祥老師的劇本一向都有絕佳的台詞,毫不做作,平易近人之外,更以綿密的筆法追織成紮實的人世塵網,層層疊疊,成就生命的厚度與深度。

《秋決》裡最幸福的一場戲莫過於歐威和唐寶雲在牢房裡說起當年,歐威問她:本來想嫁給什麼人?唐寶雲回答:嫁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小夫妻兩人婚後日子雖然苦,兩人齊心,卻也是甜。她想為她生好多孩子,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丈夫下田回家,孩子們滿屋子叫著「爹回來了!爹回來了!」

歐威輕嘆——多想要過過這樣的生活,只可惜今生已經無緣。

「今天的夏天」他道:「過得特別快。」

歷來贊美《秋決》的詞彙不外乎「古典」、「莊嚴」、「崇高」等等,卻萬萬沒有想到,原來古雅到極致的作品,居然可以如此「現代」。它充滿最簡單卻同時也最「前衛」的創作手法,無論是藝術膽識,或者是審美標準,以肅穆、清雅的簡約,傳達出厚實累積的豐滿人文精神。

《秋決》全新修復,金馬影展光影重現大銀幕,謹以此文獻給前輩影人,感謝他們留給整個時代一次歷久彌新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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