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首爾》:城市不該總是如此,與社會議題交織的生命故事
幾年前,因為某個工作,需替長官安排首爾出訪行程。受預算經費限制,旅行社只傳來三個選項,且幾乎都聚集在明洞,這令我有些困擾。
因為,在我對首爾單一且貧瘠的認知裡,「明洞」顯然被標籤上消費主義,素來不為我這「小左派」所喜;因此,造訪首爾多次,我總是出於成見地跳過此地。
城市不該只是觀光?
但首次造訪,無預期地受到強烈的文化震撼——下榻旅館旁邊的書店,據說原是「中華民國」的土地,在1992年因台韓斷交來不及處理,匆匆歸到華僑名下,原本的國家財產竟因此成為私產。
我從未預料會在這種情況下,與自己國家的歷史相遇,更沒有想到再步行一條街,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駐韓大使館。若從另一條街返回,還可以看見一棟灰白建築大門上的中國國民黨黨徽,顯示此地原屬國民黨,今日卻成了咖啡店。在這個霓虹燈彩光鮮亮麗的消費聖地,竟亮著一段中華民國近代史。
這個經驗,讓我(再次)發現「成見」還真不是個好東西。但我的「成見」不僅限於「明洞」這個尺度而已,實則擴及城市,尤其首都。不論倫敦紐約東京或北京,常被我當成一個旅遊入口經過,不怎麼花心思瞭解——儘管各個城市皆有著自己的歷史與風景,但在全球化與觀光旅遊風潮推助下,城市對外呈現的樣貌,差異不大,在城市裡的觀光活動益顯貧乏。
例如,我居住的台北,向外呈現的就是101摩天樓的高偉;談歷史就是故宮,偶爾還有大稻埕,當然還有我們自豪的美食小吃以及夜市。沒有生命、沒有故事,甚至沒有任何與你我能產生共鳴的議題,只是淺薄的觀光資訊,就像各城市印製的制式風景明信片一樣,在城市宣傳、旅遊指南、社群上的旅遊分享上,被化約成幾個象徵,幾種印象,怎不叫人覺得乏味?
但城市不總是這樣,觀光景點亦然。多年前,因為濟州四.三事件紀念活動,我初次造訪濟州島這個以海景和賭場聞名的觀光勝地。或許因為此趟旅程目的性極強,方察覺此地政府與民間團體規劃了「黑暗觀光」的旅遊路線圖,讓旅客可以藉此聽見島嶼哀鳴,而濟州島民亦會對這些外地人,傾吐自己的生命經驗。
經歷這一切後,回到首爾準備返台的我,也才注意到首爾光化門前架起了簡單玻璃板屋,針對濟州四.三事件的發生進行展覽,台灣二二八事件也一併在展版上呈現。與這個玻璃板屋相對的,是世越號事件的大型展版。面向過去、直視現在的記憶與究責軸線,在大雨滂沱中,如此在韓國歷史政治象徵地前交錯,令我印象深刻。
讀韓國的《翻轉首爾》:從台灣的《叛民城市》談起
儘管這十年花了點心思在韓國研究上,知道全泰壹在東大門自焚、讀過龍山事件相關作品並與作者對談、進過戰爭博物館、造訪過西大門刑務所,甚至在朴鍾哲遭水刑逼供致死的牢門外感受過全斗煥治下的殘暴;但比起韓國其他地區,首爾於我而言,仍是單薄的,因為始終無法從生命與生活的視角切入,感受其內裡的血流脈動。
因為如此,《翻轉首爾:叛民城市議題漫遊》的出版,令我感到有些興奮。這本書既有地圖又附上簡單旅遊資訊,雖可以看成另類旅遊指南,但也是一本首爾的「人物傳記」-如果把首爾看成一個人的話。此書依據不同主題引領讀者「讀走」首爾各個重要觀光點的過去與現在,也讓讀者得以進入首爾人的生活經驗與社會狀況,讓我們不只是「認識」首爾,還給了「我們」觀看韓國各種議題的眼光。
這裡的「我們」,指的是台灣讀者。此書可說是專為台灣人而寫的書,因為,這本書的生成,確實與台灣有關。韓國作者郭奎煥、南霄兒在緒論中即清楚點明對於書市中關於首爾(台灣)的出版品,皆是「美化過的首爾(台灣)」的遺憾,因此,在閱讀台灣出版的《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後,受到啟發,除了著手翻譯此書外,同時策劃《翻轉首爾》一書,以作為《叛民城市》的姊妹作,亦或是續集。
《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在2015年由台大城鄉所教授王志弘帶領學生完成的作品,,他在序言中提問:
然而,這些主導性的敘事,引領我們看見什麼樣的城市呢?(略)那麼,對國家權力、資本主義和異性戀體制等主導力量及其地景,我們是否可能引導人們看見邊緣的、縫隙的、虛弱的、底層的、另類的、叛逆的其他景象,從而對於城市有不同體驗,進而察知城市生活中的正義與不正義、慾望與創傷、焦慮與壓抑的糾葛?我們又該如何表現這種另類的城市印象呢?
為了回應這個問題,《叛民城市》透過大台北地區各種不公不義的歧視傷害,及其所引發的公民行動與「反叛」,佐以歷史脈絡與社會文化肌理的書寫,呈現一種別於主流的城市地景。我並不確知這個書寫計畫是否增進台灣人對於這座城市的認知,但今日《翻轉首爾》的出版,或可證明了這類城市書寫的必要與共鳴性。
在我讀來,《翻轉首爾》比起《叛民城市》在歷史廣度與議題深度上更進一步。若《叛民城市》是分區分塊的速寫,《翻轉首爾》就是一封夜半醞釀書寫的城市情書——儘管談叛民、論議題,感覺頗為剛烈,但翻讀《翻轉首爾》的過程中,我只感受到作者對於這座城市的溫厚深情,對於自己身處的社會有著犀利卻也柔和的眼光。
例如,我開頭提及的「明洞」,是此書首先提及的區域,這種安排,即是有意識地面向時常前往明洞消費但也清楚兩岸區別的台灣人。
作者在這個章節中,提及中國大使館五星旗和青天白日旗在首爾的「無語對望」時,如此寫道:「感受到的既非嘶吼的氣勢或冰冷的輕蔑,亦非淡然的和顏,我們就在這奇異的現場與縫隙中行走。」這個章節洋洋灑灑寫著的韓國華僑史,乃至於兩岸分斷至台韓斷交後的「華僑」認同與處境,竟也呼應著台灣政權輪替的變化——換言之,作者並不只是寫封閉的在地歷史,也同時顯示時代的變化如何影響著在地人。
結語是這麼寫的:
韓國的舊華僑就這樣與臺灣漸行漸遠。喔不,也許是終於掙脫了那名為「國家」的桎梏。也許有朝一日這會成為一紙證據,此處的存活證明,人類終究是先於國境的存在。就這樣,在有些蕭瑟卻也生氣洋溢的明洞華僑街,行走探索。
打破你的認知,擁有異質性的城市
《翻轉首爾》的每篇文章最後,都有類似的收尾,既有情懷,也有哲理,每每令我咀嚼再三——例如,塔谷公園是當時三一運動發生時,宣讀《獨立宣言書》的歷史之地,作者便有意識帶領讀者看到聚集在公園裡的老人,而鄰近街區是韓國傳統文化展示地,作者則揭示入夜後的男同志活動——如果對台北歷史有些瞭解的,或許也會聯想到龍山寺與昔日的二二八公園。
作者描述了這場域的景致細節,以此作結:
個體本是相異的存在;我們每個人都在自身的慾望與方向中來回碰撞,逐漸長出生活的模樣。……而現在的我們,對他們的慾望視而不見,甚至投以非難與輕蔑。我們畫出界線後,將他們推向另一端,在這一端的空間、時間與各個場域,無不感受到這場驅逐。在這樣的景觀裡,我也無法真正自由。
又或者提到麻浦大橋,帶出的是韓國驚人的高自殺率背後的社會問題。作者如此寫道:
許多人從漢江一躍而下;國家與社會為了阻止自殺,雖然有所不足,但也費盡心思。想要終結自己與希望終結自殺的兩造,在麻浦大橋上戰鬥,走在橋上的我也跟著摒住呼吸。雖然這是一條純然直線的道路,卻從來不是一條容易走的道路。因為這是個體與整體、個人與世界、生與死彼此相交的現場。
透過上述例句,不難發現,《翻轉首爾》真正著墨的,並非「叛民」,也不是城市空間,它透過歷史與當代的時空編織出來的背景,要凸顯的是個人、社會與當代的議題。就如我前面提到的東大門寫的是全泰壹與工運,談到南營洞與南山,自然指向國家暴力的無所節制,論及龍山,說的是拆遷,這些議題固然早為人所知,但作者還要揭露的,是江南地區教育的競爭讓人窒息,追夢的年輕人如何貧死在清潭洞,考試村呈現的是青年茫然與掙扎,清溪川是批判開發,樂天蠶室則是控訴財團……,上述故事無一不是現今韓國社會最重要的議題,這些論述也拆解了首爾給人的時髦觀光感。因為,它的暗裡,被翻掀出來。
或許時常接觸韓國資訊、觀看韓劇的你我,早就知道這些議題,卻很難將它與城市地景勾連一起,因此,作者說:「本書的目標是『(微小的)反叛』,或者說『(微小的)堆疊』,希望能稍稍撼動台灣讀者對首爾既有的認知,使其產生些許龜裂的縫隙,將不同的敘事堆疊上去。」他們借用班雅明探究城市的方法:「拆解都市的妝容,找出『鉚釘的接縫』,滴灌些許的機油。鉚釘的接縫是隱密的存在,必須凝神注視才看得見。」
從書寫看見社會議題,從社會議題指向城市
透過城市書寫,我們可以看見社會議題,但從社會議題,也可以指向城市。《翻轉首爾》讓城市產生另一種切入的視角,讀者看到的不再是建築,而是城市空間裡的各種發生。作者的企圖即是如此:
我們將都市的地景打通,穿針引線重新組織成議題與體驗。如果循著議題漫遊,將這些徒步可及的議題納入旅行的規劃,便能清楚掌握韓國都市的風景;因為這是從自主的視角,親身體驗這些景物。
議題漫遊的方式,將旅行從經驗拉升到體驗的層次。體驗是個體塑造自身生活的經驗;因此一個人的體驗源自於他的轉變,也就是個體的生命歷程……,議題的漫遊就是一場手製的旅行。
閱讀《翻轉首爾》,我會想到小說家卡爾維諾的作品《看不見的城市》中,那一則又一則關於遙遠城市的見聞,既立體又生動,曼妙地透過當地人的生活經驗勾勒城市樣態,精巧地在旅人的眼睛中映照著絢爛奇觀。但無一不關乎人、關乎生命,關乎語言與心靈。這是一本帶著文學性,也提供反思的作品,也許看過這本書再造訪首爾,你我看待這座城市的眼光就再也不同。
當然,現在只期盼疫情盡快結束,才能帶著此書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