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底下,不被聽見的故事 | 廖芸婕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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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庫底下,不被聽見的故事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6月了,博迪(Bodi)族部落終於容許外人進入。「這個月是他們的新年,」衣索匹亞嚮導托蒙努說:「但只有已規劃的村莊開放。」歐莫河谷一隅的博迪族傳統領域,自軍人、警察進駐後,已成幽閉禁地。

「那裏發生了很多事,他們怕人偷帶相機進去。」年初,我們於歐莫河下游貼身紀錄10多個受衝擊的傳統部族時,托蒙努曾緊張提醒。由於水庫、甘蔗工廠及強制遷村爭議甚大,政府正致力消除異己、鎮壓反動者、嚴密監控村落,並驅離國際新聞人員、非營利組織。

為什麼開放了?

6月了,非洲最大水庫「吉貝三號(Gibe III)」即將完工了。自2006年動工以來即受國際批評不斷、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呼籲終止建造、被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譏為「盧安達事件20年後緩慢種族屠殺」的水庫與下游墾殖工程,在表定完工月──2013年7月──延宕1年後,正24小時加緊趕工,期盼趕上「奇潤」(Kiremt,雨季),趁勢灌注水源,9月開始發電。

「政府給再多錢,都比不上這些!」

當高243公尺、衣索匹亞人口中驕傲的「全非洲最高聳水庫」吉貝三號坐落在歐莫河上時,也乘載著衣國9000萬人對電能的渴望。裝置容量達187萬瓩(1870MW)所產生的電力,一旦落成,可望將全國電力普及率提升至30%以上。

然而水庫招標不透明、環評不公正等疑竇,引發爭議已多年。最引擔憂的,更是水庫下游的河、湖水位下降或鹹化,將重創農作、漁獵、畜牧、採集等收穫,導致50萬世代仰賴水源維生的居民陷入乾渴、饑饉等生存危機。資源搶奪戰一觸即發,勢單力薄的傳統族群恐將滅亡。

但下游居民大多沒有電視、報紙,遑論電腦。他們看著水位下降、農作物欠收,花了好多年,才聽說上游要蓋水庫。這3年,衣國政府更進一步宣布,於水庫下游興建245000公頃灌溉系統,以供應新闢的甘蔗園與工廠;同時啟用111000公頃棉花田。這導致歐莫河水更嚴重地蓄積在上游,到不了下游。

被徵召參與甘蔗園、棉花田墾殖的歐莫河谷居民,站在引水灌植的大片新田裡,才開始明白河流為何愈來愈淺。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但已來不及。多個族群遭強制遷村,為政府新闢的經濟作物讓出家園。國防部進入村落,要求牧人放棄游牧行為,交出牛隻並予以宰殺。「反對的人被定期拷打、扔進監獄。許多報告指出,國防部在建設和墾殖區域巡邏,軍隊強暴、殺害部落居民。」國際生存組織表示。

但牛是許多部族的生命共同體,陪伴著成年、婚姻、家庭……令族人難以放捨。哈默族男孩跳過十多頭牛背,才能被視為男人;以莫爾西族男人得有38頭牛加一把AK步槍,才能說服長輩,娶得心愛的新娘。「甘蔗廠提供工作機會,但我絕不接受那種利益。你就算給我10億比爾(約等於16億新台幣),我也寧可要我的牛。我們就是我們。」一位牧人曾說。

前總理梅勒斯(Meles Zenawi)稱他們為「未開化」的人,指出衣索匹亞需要發展。他對歐莫河下游的居民喊話:「我向你們保證,就算這裡被視為落後的地方,它將成為快速發展的典範。」「不管外面怎麼說,都不能阻止我們發展的腳步。」

吉貝三號是衣索匹亞國家級經濟起飛計畫的一環。國際間諷刺該水庫是衣國政府養的一隻「大白象(white elephant)」、代價高昂但欠缺長遠經濟效益;衣國政府則反唇相譏,批評「那些待在舒適象牙塔(ivory tower)裡的人」不切實際、把農村悲劇浪漫化。梅勒斯指責國際輿論:「那些聲稱要保護環境的人,實際上是落後和貧窮的最好朋友!」

我忘不了莫爾西(Mursi)族酋長乃米塔悲傷的模樣。他環視周遭樹枝搭建的房舍、牛羊──那些被視為落後、貧窮、反智的家園風景──眉頭深鎖,20多歲的容顏竟似飽經風霜:「也許有天,政府就硬是開推土機來了。那天,我們會終於忍不住舉起AK步槍,把他們一個一個打掉!」眼神露出堅毅的光,卻又哀傷。「沒有牛,就沒有莫爾西人!政府給再多錢,都比不上這些。」

欲言又止的暗示

縱使大型水庫能實現國家對強盛的期待,如何權衡每一個體對家園的期待,仍是終極難題──尤其在全非唯一未受殖民、多達80種族及100種語言的衣索匹亞,人民光是面對政府的電能方針,就有不同想法。

由於有14條大河自高原傾瀉而下,衣國幾乎仰賴水力為唯一發電管道。一旦旱季來臨,國內就頻頻跳電,衝擊機場、銀行等機關重地的運作,也延宕不計其數的國家工程,使經濟建設一路顛躓。衣國電力普及率僅約24%。

儘管如此,衣國政府仍持續外銷電力至索馬利蘭、吉布地、蘇丹,並計畫未來出口至肯亞、埃及、烏干達,甚至紅海對岸的葉門。

面對質疑,政府的說法是國民因高度貧窮,對電的需求量本就不高,可賣給鄰國「多餘的電」。水資源被稱為衣國的「白油」,衣國甚至被戲稱為東非的「水塔」。

然而,國內依舊電力不穩,導致國家工程停擺,無法推高經濟發展;為衝高經濟發展,政府外輸電力以充盈國庫,卻又回頭導致電力不足;為生產更多電力,政府開啟大型水庫計畫,卻無法支應超乎預期的龐大工程費用;水庫停擺,國家再度無法產電,以供應內外需求……

在如此惡性循環、前後追逐、挖東牆補西牆的輪迴中,衣索匹亞國家重大工程陸續延宕,已成常態。電力與經濟力永遠無法齊頭趕上,迎合原訂目標。

即使貴為非洲聯盟(African Union)總部所在地的首都阿迪斯阿貝巴,仍常於外賓來訪時驚險跳電。舉例去年非盟50周年慶,各國與會代表就在一團漆黑中倉皇離開會議廳。

輿論譁然,不難想像,衣國人民對穩定電能的渴求,及自國際眼光中擺脫貧窮形象的冀望。同時,政府聲稱吉貝三號即為救星,將為大多數人帶來福祉、文明、先進。歐莫谷地50萬居民──少數且勢弱──的聲音被強迫缺席了。

在歐莫河谷,每當假以天真姿態「閒聊」關於「水」的話題,當地人那些驚愕之際欲言又止、卻努力想暗示些什麼的眼神,一再使我們察覺到不得已的噤若寒蟬,及前人的如履薄冰。但漸有愈來愈多農林漁牧之人、傳統部落酋長、記者、政府官員……在尋覓三窟後,小心地拉我們坐下,依循實況娓娓道來。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猶記得抵達衣索匹亞、肯亞邊境村落歐莫拉特(Omorate),居民熱情好奇,邊汲水邊面問:「你是研究者嗎?」「只是觀光客嗎?」

我看見一個小姑娘抬著一台載有水桶的滾輪車,搖搖晃晃往前推,於是幫她接過兩根木柄。一舉起,居然重心不穩,差點狼狽翻倒。原來上頭的水桶裝有40公升水,這個10歲的女孩,每天必須推300公尺到家中。

她的父親滿面感激,再次問我:「妳來做研究嗎?」我警覺地搖頭。

和攝影說了這個現象後,他也述說自己遭遇:「我拍照,他們問我的照片會不會刊在哪裡。『不知道耶,不確定,如果不錯的話吧?』『你有和研究連結嗎?』『沒有。』『你會把它變成一本書嗎?』『不曉得耶。』對方再問:『所以,你會和研究連結囉?』『呃,若有人對這些照片有興趣?如果它們想要?也許……?』」

「村民們愣了愣,反覆說著:『你現在……在做的事非常好,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我強烈感覺到,他們正嘗試說些什麼,就小心問:『聽說……北方有些改變?是不是有什麼,關於水,你覺得我必須知道的?』

彷彿聽見了某些關鍵字,人們瞬間閉口,只重複:『你正在做的事真的很好,請持續……』」他說:「至少3個人都同樣反應,他們絕對想說些什麼、但不能說,我非常肯定。」

不該被遺忘的生存故事

負責遷村的政府官員摩奇多,在隱密的屋舍裡承認:吉貝三號是一項「龐大的實驗」,國家走一步算一步,縱然性命攸關。

卻又樂觀相信,那些必須放棄原有生活、或生命的人們,終究會習慣的。「只是獲利模式的差別而已。一端是經濟,一端是文化,絕對是可以切割的。」等待有一天,部落的人會習慣、會遺忘,轉型就完成了。國家就強盛了。

反覆聽著那段錄音,喉頭一陣乾緊。

什麼是經濟?什麼是文化?什麼是生活?什麼只能切割成什麼?即使是衣國不容妥協的東正教、伊斯蘭教,引以自豪的傳統爵士,或此刻坐在小屋裡啜飲傳統炒豆後的香液、浸一根香草啣在嘴裡咬,那僅僅是一杯5比爾的交易買賣嗎?或也蘊含文化和生活?

當部落居民不惜以血戰捍衛家園,他們不捨脫離的傳統價值,是經濟、文化、生活?每晚飯後唱歌舞蹈、用38頭牛加一把AK娶得心愛的新娘、踢牛糞和牛玩、一邊造木枕頭一邊使用手機、把割唇後的套盤賣給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互撞肩膀3次以示尊重……是經濟、文化、生活?哪個多一些?也許比例各不相同,但不會只是其中一種。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攝於衣索匹亞/林龍吟
當結果不可逆時,誰該決定這套價值觀,便是衝突的起點。

6月了,在部落裡乾渴、嘴唇破皮流血的印象未減,我卻已回到總理所謂的文明世界。然而那些曾遭毒打、凌虐、強暴的水庫下游居民,只能眼睜睜看著河水下降,仍坐等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命運。命運不讓他們發聲、政府不讓他們發聲、集體的寄盼不讓他們發聲。

曾竭力掙扎的人們,將漸漸絕望地放棄對家園的心念。在「一年有13個月太陽」的衣索匹亞大國烈焰下,他們只能將血淚默默滴在土地上,蒸發殆盡。

那是托蒙努對我們最後的描述。一通電話斷斷續續,背後仍有發電機的聲響。斷了,試圖再次撥通,「抱歉,操作失敗。再見!」(Sorry. The operation is failed. Good-bye.)回應的是答錄機女聲,尾音上揚,果決地切斷我無法觸及的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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