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政暉/浪漫或是偏鄉、風災:台東到底是什麼?
每一個城市、小鎮、村莊,都因她的獨特面貌,讓居住在其中的人們積累了不同的生命經驗、創造了各自難忘的回憶。
在台灣,中央山脈的另一面——台東,在疫情爆發的2020年成為國旅熱門選項,衝浪、熱氣球等特色觀光,也讓這裡連續幾年成為國際旅遊網站評比獲獎的友善、好客城市。
然而或許是因為地理上的遙遠,又或是來到這兒的人多半是旅行者,除了蘭嶼、綠島之外,屬於台東的文學作品大多都是以「旅遊」的角度介紹。這類文章中往往把花東描繪成浪漫、自由的地方,與新聞中常見的「偏鄉」、「風災」與「地震」,為台東創造了一種矛盾、甚至有些捉摸不定的形象。
不久前,我的實驗教育人生告一段落,開著載滿行李的車,在夏日午後常見的「台東藍」天空與大海陪伴下,五味雜陳地返回西部。途中經過兩年前才完工、為高雄台東兩地省了近半小時車程的草埔隧道。東部炙熱的艷陽天,不過只是幾分鐘前的事,略帶寒意的陰雨,卻在進入台灣西半部的瞬間包圍住我。好像在提醒我,過去那段讓人感到生命力無窮的東部生活,已經正式告終。
不少人都說台東很美、土地很黏,但它的真實樣貌,到底是怎麼樣呢?是孕育台灣運動選手的風水寶地?抑或是個樣樣比人差的城市?村上春樹曾寫過《你說,寮國到底有什麼》這本書,以略帶主觀卻開放的態度來介紹這個國家。何不讓我們思考看看:「你說,台東到底有什麼?」
用一輩子找尋自己
六都態勢確立後,全台由都市化帶動的人口流動趨勢更加明顯,包含台東在內的許多城市,往往被媒體描述為高齡、凋零、蕭條。即便如此,台東這片大山大水,仍像一個永遠堅持信念的母親般,永遠等待北漂、西漂的孩子們回到她的懷抱。
寫下《山豬.飛鼠.撒可努》的知名作家亞榮隆.撒可努,在經歷台北的繁華後,以山林警察的身份回到台東。他帶著認同排灣、原住民、山林文化的弟弟妹妹,以「獵人學校」的有機組織讓更多人愛上自然、好好地去珍惜這塊土地上的人事物。無獨有偶,布農族鸞山部落的阿力曼,也同樣在故鄉的呼喚下回到了台東,胼手胝足地成立了「鸞山森林文化博物館」,以創新商業模式保住了一片本要變成靈骨塔的原始林,整理成許多人嚮往的永續環境。
即便西部大都市的吸引力未減,但年輕人看到部落前輩們成功返鄉、了解這條路可能有機會,再加上探尋自我與文化根源的渴望,也開始多方努力嘗試,希望在資本主義、文化保存間取得平衡,並進一步建立自我認同、小鎮價值與族群肯認。雖然過去在日本殖民、國民政府治理下,原住民文化遭遇到毀滅性的打擊,更在全球化的消費主義下承接越來越大的挑戰,但我有幸在台東認識了幾位友人,無怨為悔地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這片土地。
來自排灣族的杜珊珊,屬於被遷到台東平原上的新園部落一員。她當年還在台北念書工作時,就已經跟隨撒可努學習,過去20多年的時間,更是回到部落向父親與族人求教,藉著恢復每年夏天舉辦的小米豐收祭等祭典,試著找回斷絕60多年的文化傳統。身為布農族、漢名胡郁如的Ibu,則來自關山的崁頂部落,她以小時候的味道、手作技藝結合當代設計理念下,成立了符合時代潮流的工作室「蓋亞那工作坊」,還帶動更多的青年返鄉,繼續將這些美好的文化介紹給世人。而由台東囝仔廖祐笙、余岱珈夫婦成立的「台東製造」,更是在過去幾年間不斷以新媒體、主體論述的方式,把台東之美行銷出去。
在這些友人的生命故事裡,我真正感受到了堅韌、勇氣、堅持與信念。還有更多源於大鳥、霧鹿、普悠瑪、真柄、建和等地的美好人物們,就像太平洋給予他們祖先無限力量般,成為我最具有生命力的記憶。
台東是偏鄉,也可以是世界的中心
與西部大城市不同,台東並不繁華,人口也不多,然而或許因為人少,總是能靠著「朋友的朋友」串起不少關係與連結。過去幾年間,我將工作與生活重心都放在東部,也在這裡結下許多美好的友誼。然而,尼伯特颱風的天災、台鐵的人禍,都真實發生在我居住台東的這幾年間。新聞上慘不忍睹的畫面、友人說出的悲傷故事,我們一方面因同理而感到傷痛,另一方面卻也因無法改變現狀而無奈、氣憤。
這是整個大社會架構的問題。從政治、經濟、教育等多個層面來看,台東總人口不到台灣的1%,沒有話語權自不用說;但台東在狹隘的主流觀點下,邊緣化的狀況與帶著負面形象的偏鄉標籤,也越來越嚴重。
像是近年來常被討論的「繁星制度」,本意是為了幫助那些不是住在大城市、但在當地學校表現優秀的孩子,能在這個資源分配不平均、考招制度單一的情況下,得以進到資源更多的大專院校。先姑且不論這制度是否能讓偏鄉最需要的學生得到幫助,但從主流社會的「刻板印象」來看,即使已有大學指出,繁星入學的孩子在所有學生群中表現相對更好,但仍時不時會有資格論、不公平的質疑,好像覺得他們不是來自大城市的第一志願,就一定不會讀書。
再從政治風氣來看,台東的政治圈充斥著家族派系、傳統政黨把持,更有高比例的政治人物擁有黑道背景,每次選舉結果都是「不意外」,造成城市的整體發展缺乏新興觀點;再加上效益主義價值觀以及「最有利標」等制度,使得公共政策到了東部就總是出錯。無論是雙軌制才能解決的運輸問題總被忽視、或是當地公開標案總出現轉發包與借牌等亂象,一旦災難發生,都造成無可挽救的心痛後果。
如果只單純以西部觀點設計政策,那麼台東將永遠都是邊陲,永遠是脫隊的那一員。因為這就像是「叫一條魚爬樹」。歷史課本常常提到台東在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跡、在南島語系發展上的關鍵角色,筆者曾親赴不少南島國度,也曾陪同來自太平洋小島的訪客觀光台東,我們都對於這些區域景色、語言與文化的相似程度大感驚訝。可是中央政府長期以來看待原住民的眼光,從各項政策執行看來,與其說是「認同」,更近於「使用」。這毋寧是非常可惜的事。
這兩年因為各地發展不均,人口移動的情況下,桃園、新北的原住民人數節節升高,甚至有超越花東、屏東、南投等地的態勢。個人意志下的移居固然很好,但多元的文化價值,在「沒人」的偏鄉已經是岌岌可危。而要改變這一切,需要從政治、經濟、教育等領域的「偏鄉視角」開始。
放眼世界,美國的夏威夷、阿根廷的烏蘇懷亞(Ushuaia)、肯亞的拉穆(Lamu),都已經透過觀光、音樂會、文化祭典等活動,發展出重要的地區特色。期待台灣全體國民能真正有機會肯認偏鄉文化,而非一味希望將台東變成小台北、小台中或是小高雄。當我們能更動態的呈現多元,台東將不再是偏鄉,而可以是世界中心。
非典型台灣人的新故鄉
近年來許多社會知名人士移居台東,也帶來了不少前仆後繼的夢想家。有人砸下積蓄、開了間像是從台北直接搬到台東的咖啡廳,幾年後夢醒孑然回家;也有投資客大大炒高當地房價,讓不少土生土長的台東人感到憂心。但同樣的,也有一群對於西部生活感到厭倦、認同當地住民主體性、支持永續發展的台灣人,讓台東成為他們的救贖之地,並持續虛心地向當地人學習。
我認識曾經當過社工的朋友,在東海岸將自己的熱情化為一間河邊小屋,用音樂與旅人們交換故事。也有曾在出版業工作的友人,將二手書店作為都蘭部落的文化據點。還有嫁進部落的友人,用心學習當地文化,成為一位文化轉譯者。當然也有不少「老台東」,無論是長期蹲點在地,或是在外走了一圈回到故鄉,都同樣地為這塊土地的美好,做好扎根、打地、施肥、澆水的準備。
記憶中,台東是最壯闊的長濱海天一色、池上關山一年四季的稻海風光,還有在部落時,殘留在鼻腔中久未散去的灶爐柴燒、剛蒸熟吉那富的月桃與小米鍋巴的味道,以及家家獨特美味的台東米篩目。當然,還有一點一滴跟隨在地新住民成長茁壯的南洋文化,這些通通源自於美好的台東在地人、認同台東這塊土地價值的新台東人們。
所以你說,台東有什麼?我說,台東是一個能讓人看見堅持、尊重文化、擁抱多元進而認識自我的「夢想之地」。
(※ 作者:劉政暉,電子商務、國際企業雙碩士,曾於德國、印度、澳洲留學,在近六十國留下足跡。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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