笹沼俊暁/日本防疫政策的失敗與大日本帝國的亡靈
若要探討戰後日本,那麼不能不從第二次世界大戰談起。近來,我在網路上屢次看到許多日本網友表示:在COVID-19疫情日益嚴重的情況之下,即便不僅日本國內,世界各國的專家都發出警告,日本政府卻還一意孤行強行舉辦東京奧運。此遺臭萬年的愚蠢行徑,令人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史上最蠢戰役」──英帕爾戰役。
民眾染疫,卻還是得不到治療
如今,如專家們所預想,日本感染人數大爆炸,東京都連日新增約五千人確診病例,此一趨勢亦波及其他地區,全國每日突破兩萬例。而且因政府為保護厚生勞動省醫療官員的相關權益刻意抑制PCR檢測數量,確診人數只不過是冰山一角,真實的感染人數超過幾倍,日本可謂「世界感染震央」。幸好目前死亡率還沒有那麼高,但病床不足與醫療相關人士的疲憊日益嚴重,「醫療崩潰」的狀況已是顯而易見的。
不過,政府依然不願意改善檢測、隔離、海關對策等基本的防疫系統,6月2日菅義偉首相表示:除「『重症』病人外,『輕症』、『中等症』應在自己家裡進行『自宅療養』」。此「自宅療養」的美名,其實是「放棄醫療」,許多病人即使呼吸困難也得由家人護理,容易感染全家,單身生活的人孤立無援地死亡,擴大感染的惡性循環變得更加嚴重。此種「棄民政策」自然引起強烈抗議,但菅首相卻頑固地拒絕撤回,雖然三日後政府表示「原則上『中等症』也要住院」,但仍堅持限制醫療對象的基本方針。
而後疫情絲毫不見好轉,全國各地發生悲慘事件,例如:千葉縣有一位孕婦確診後進行「自宅療養」,但病狀惡化到「中等症」程度以後還找不到接受她的醫院,只得在自己家裡分娩,新生兒處於心跳呼吸驟停狀態,不久就過世了。此種新聞報導震撼世人,令人擔憂總有一天自身恐怕也難保。
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政府還如期舉辦帕拉林匹克運動會,甚至為提高相關組織的收入,即使採「無觀眾舉辦」方式,還是施行「學校聯合參觀計畫」,亦即「為教育」讓全國小學、中學、高中學生前往帕運會場參觀比賽。在這種狀況下,二戰時「英帕爾戰役」的現實問題彷彿在今日重現。
過度輕敵、無視現實的「英帕爾戰役」
何謂英帕爾戰役? 1944年3月,日本陸軍派兵約十萬穿越緬印國境,目的是對英屬都市英帕爾發動攻擊,以截斷盟軍支援重慶國民政府的運輸路線。提出出兵建議且負責統率的牟田口廉也中將發出豪言壯語表示,3週就能攻下英帕爾!但緬甸和印度的接連地帶有十分險峻的山脈和熱帶叢林,結果連一名士兵都未能到達英帕爾,反而造成了約3萬名軍人死亡,其中死因大多是饑餓或患病,倖存者也大多罹病、受傷,最後沒有多少士兵平安返回家鄉。
當初牟田口廉也提出作戰計畫時,因路線位於難以補給的天險,制空權也已被英軍掌握,陸軍幕僚大多認為太過魯莽,但牟田口強辯反駁:「日本人本來就是草食民族,叢林裡到處都有食物,我們只要把牛當作運輸工具,若沒糧食就能吃牛」、「英軍比支那更弱」,最後沒人能阻止他的強硬態度,司令部只讓士兵帶著3週份的軍糧就出發了。結果此「成吉思汗作戰」因為帶著大量家畜容易被當作攻擊目標,日本士兵並不熟悉當地家畜的馴養方法,陸續失去牛隻,或在渡河時被沖走。加上他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在熱帶叢林裡尋找食物,營養失調狀況下又遭逢瘧疾、阿米巴痢疾等疾病蔓延,退卻路上再碰到英軍攻擊,部分士兵不得不吃人肉,屍橫遍野的慘狀,被形容為「白骨街道」。
另一方面,當士兵們徬徨於地獄般的叢林時,牟田口始終留在後方基地,連日邀藝妓辦宴會,前線軍官再三懇求加強補給、中止作戰,都被頑固地拒絕,其他幕僚也無法說出建議撤退的話。英帕爾作戰失敗後,牟田口被調動至預備役,但在軍事法庭沒被起訴,日本戰敗時被作為BC級戰犯,最後獲得釋放,享盡天年。
後來,「英帕爾戰役」經常被視為日軍失敗的典型例子,因為大日本帝國軍隊中所蔓延的種種惡習──沒有根據的樂觀論和精神主義;輕視資訊、敵人、人命;欠缺戰略、補給、備份方案;即使眾人了解沒道理卻沒人能阻止;逃避現實;沒人承擔失敗責任;以基層人員的努力和犧牲彌補高層的無能和失敗等等──都凝聚在此次戰役中。事實上,不僅英帕爾戰役,自日本向同盟國開戰至最後戰敗的過程中,都有這些陋習。
如今,安倍、菅政權的防疫政策和其失敗的背後也有類似的作風。閣員始終小看COVID-19的危險,沉浸於「新冠病毒和一般感冒沒兩樣」、「日本人的『民度(文化水平)』很高」這些沒有根據的樂觀論;光靠打疫苗,完全不提出其他方案和具備一貫性的防疫戰略;眾人明知道舉辦奧運多危險卻沒人能阻止,與人命相比更重視內閣支持率與相關業者的權益;刻意減少PCR檢測控制確診人數,不讓人面對現實;沒有人承擔這些嚴重失政的責任,毫不反省地舉辦帕運;醫療現場的醫生、護士冒著生命危險彌補政客和醫療官員的無能和失敗。
順道一提:近幾年來,自民黨政權一直敵視戰後日本的《和平憲法》,在為應付國家緊急狀況提高國家保安能力的名義下,陸續通過《安保關連法》、《特定秘密保護法》等違憲可能性極高的法律。如今,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雖然擅長揮右派論述踐踏立憲主義和法治主義,然而當真正的國家危機發生時,完全沒有能力能夠隨時應付它,反倒為「安倍口罩」、「Go To Travel」、「東京奧運」投下鉅額國家預算。最近部分台灣民眾似乎期待中共發動武統時,日本會為拯救台灣出兵,但我懷疑,現在呈現出那副德性的日本政府,是否真的有能力能夠實行正經的軍事作戰?
當年的福島核災,就是給日本社會的警告
事實上,除了防疫政策方面,現代日本社會中不少現象令人想起「大日本帝國」。例如,福島核災後不少人深切地感覺到,現代日本的核能政策中留下大日本帝國的種種惡習。政客、官員、媒體、電力公司、學術界都輕視大地震和海嘯的危險,沒有根據地盲信日本科技足夠優秀,即使現場工程師提醒,也沒人能阻止在有海嘯、斷層、軟弱底盤等嚴重問題的地點蓋核電廠。
核災爆發後,政客、官員、學者以歪曲的語言敷衍對自身不利的現實,如將「爆炸了」說為「爆炸活門啟動了」;將「未來可能會有健康影響」說為「沒有立即影響」等等,就如同昔日大日本帝國將「敗退」、「全軍覆沒」說為「轉進」、「玉碎」而不讓人面對現實一般。迄今為止,進行核能政策的政客、官員、電力公司高層、科學家,連一個都沒被判刑,仍可以領到退休金悠閒自得地過餘生。
此外,即使政策失敗、不正當行為不勝枚舉,安倍、菅政權還是持續了約9年之久。造成此等莫名其妙現象的最大理由,顯然是人們對民主主義本身不感興趣。即使知識分子呼籲立憲主義和民主主義的重要性,對平常忙於工作、家事的許多民眾而言,那些只不過是離日常生活遙遠的抽象理論,即使每日觀看電視節目、報紙、週刊雜誌等大眾媒體所報導的政界相關新聞,也就如享受在另一個世界中老爺們所演的鬧劇一般,人們只是將其作為為消遣的消費對象而已。
還有,許多日本民眾似乎籠統地以為「權利」與「義務」的關係是交換關係,只有完成義務的人才能得到權利,就如消費行為一般。民眾在學校只接受「道德教育」,接受到「人權教育」、「主權者教育」的機會不多,學校教師只要求孩子們學習如何完成「義務」,幾乎沒教如何保護人權,如何行使作為主權者的政治社會權利。
日本戰敗後,以天皇為主權者的《大日本帝國憲法》被廢棄,而以標榜「主權在民」為基礎之新憲法的民主政治時代開始。但戰敗至今70餘年,不少人懷疑:「難道在日本的土壤裡民主主義從未扎過根?」雖然表面上日本標榜自己為民主主義國家,但大日本帝國根深柢固,一直以來留在社會深層中,直到如今噴發至地表,形成安倍、菅政權,真切地破壞立憲議會政治、公民社會以及民眾的日常生活。
雖然如此,二戰後日本確實有無數人們,以戰時的失敗經驗為背景嘗試克服各種各樣的問題,創造出新的日本。從今日來看,他們的思想言行帶有不少問題,但我認為,於311大地震、COVID-19遭到第二次、第三次戰敗的日本,應當從戰後歷史吸收某些教訓。不僅如此,如上篇文章〈日本的「戰後民主主義」與台灣〉所述,戰後日本的歷史經驗,為反思現在的台灣也能夠做出某些貢獻。
(※ 作者:笹沼俊暁,東海大學日本語言文化學系副教授。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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