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渺小,實則巨大的人生命題:評賴國安《上岸的魚》
2018年即將過完四分之一,九十天裡總計只上映了五部台灣電影,一月是長篇動畫《幸福路上》;二月有兩部賀歲片《花甲大人轉男孩》和《角頭2:王者再起》;三月則是兩位新銳導演的首部作《上岸的魚》和《有一種喜歡》。這篇要來談《上岸的魚》,一部讓我出乎意料的電影。
賴國安是知名廣告片導演,首部作品《上岸的魚》,片名就讓觀眾百思不解,預告和行銷皆主打「前世今生」,其實也和故事核心不盡相同。初看電影,我猜想這會是像妮可基嫚主演的《靈異緣未了》(Birth)那般的奇情故事,結果我猜錯了,賴國安是從一個非常有趣的角度,重新思索一個家庭的緣起與緣滅。
故事從一個帶著前世記憶的孩子開始
鄭人碩在片中飾演承繼退休父親職志經營家傳水煎包店的孝子浩騰,曾珮瑜扮演他的房屋仲介老婆雅紀,故事從他們的孩子怡安(白潤音飾演)存有前世的記憶,而終日吵著要回前世的家說起。
夫婦倆帶著怡安求診,但雅紀不願孩子淪為醫學研究工具,而經濟壓力早已壓得他們喘不過氣,怡安的狀況並不是他們現階段非處理不可的第一要務。某日與他們同住的父親(陳慕義飾演)突然病倒,雅紀不滿兄嫂將照顧父親的重責大任丟給浩騰,偏偏自己的先生又對此默不吭聲,於是便帶著怡安離家出走。故事發展至此,賴國安的創作意圖逐漸明朗開來。
《上岸的魚》從這裡開始一分為二。浩騰在照料父親和水煎包店營運之間疲於奔命;帶著孩子搬進妹妹獨身公寓的雅紀,則是面臨重返職場心態調適(她先前可能因為照料怡安而闊別職場一段時間,然則她對事業顯然仍是懷有強烈企圖心的)和小孩教養的難以兼顧(畢竟怡安的心理問題對她形成莫大壓力)。
我們看著這對分居的夫妻被各自的日常生活,幾乎只是例行公事的日常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啃蝕著,眼看著差不多要被擊倒了,然後怡安突然失蹤了,雅紀在徬徨無助的情況下打給了浩騰,原本的一分為二,於是又二合為一。
台灣劇情長片對核心家庭的想像
對我來說,「前世今生」這個命題最終如何處理;小孩口中的Toyama究竟指涉了何種層次的台日殖民歷史;這對夫妻最終帶著孩子造訪了「前世的家」會產生什麼樣的後續效應;導演有無給出一個答案,真的一點都不重要。
我以為這就只是一個幌子,那是賴國安切入浩騰和雅紀這對夫妻生活的方式,為的是省思這樁婚姻如何結合、如何產生裂痕、又如何進行修補,恰如入圍今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俄羅斯電影《當愛不見了》(Loveless),亦是透過一名男孩的失蹤,帶出其父其母搖搖欲墜的婚姻關係。
台灣電影對於當代核心家庭的衝突與和解的刻劃,早期以李行、白景瑞和宋存壽的作品較具代表性;邁入新電影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無論敘事、切入角度皆具開創性的格局和視野;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有李安和蔡明亮、中期冒出林正盛和張作驥,各有自己特色;本世紀則是鍾孟宏自成一家,上述十位導演大抵構建並填滿了台灣劇情長片對家庭的想像,以至於後繼者往往只是依循著他們開創出來的模式和道路,規規矩矩地行進下去。
導演賴國安從一個五歲小孩存有前世記憶作為切入點,來看台灣當代核心家庭的展延與崩毀,那種跳脫出去由外而內的冷眼旁觀,乍看有點接近鍾孟宏路線(或許因為同為廣告片導演出身)。至於對血緣與記憶的哲思,則是令人想起早期的是枝裕和與河瀨直美。
乍看渺小,實則巨大的人生大哉問
很難說這其中存在著多少的原創性或是開創性,但是它在諸多講述家庭關係的台灣電影中,確實相當不尋常,先是讓我們誤以為這會是一部從孩童觀點來看成人世界的成長電影,沒想到完全不是,《上岸的魚》被賴國安賦予了一個更廣闊的命題。
繼承家業、照顧父親,這是許多台灣男性即便心想叛離卻仍舊無可避免的人生道路;為家庭放下原本事業、全心全意照料公婆和孩子,相形之下似乎是諸多台灣女性的責任。
賴國安為台灣三十歲中堅世代男女,量身打造出一個極度傳統的、盤根錯節的、難以違背的家庭樣本,而後再殘忍地讓觀眾親眼見證它幾經風雨飄搖的難堪處境。沒有好萊塢典型三幕劇式的解決問題,最後只留下一個開放性的提問給觀眾,你為何想與另一個人共組家庭?對方是你命定的另一半?你們真的想相互扶持、攜手到老嗎?
我想,看完電影之後,每位觀眾都會試圖解釋「上岸的魚」四個字所象徵的意義。我以為片名其實不太重要,我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在於賴國安用影像語言展現一個生命迴圈,然後藉此提出一個人生在世的大哉問——它乍看渺小,甚至可能令我們誤以為微不足道,它實則巨大,豐富得宛若一則生命的訊息。這是我在近年台灣新銳導演的首部作品中,鮮少見到的。
▲ 《上岸的魚》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