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至堉/神豬要不要?從民俗文化的邏輯看起
一年一度的「新埔義民祭」今年由六家聯庄輪值,在昨日進行的獻午供與普度儀式中,得獎的神豬、神羊會在中午時分於褒忠亭前展示,午後則運回各家的普度區域獻予天公。而整個祭典裡最受關注的莫過於動輒超過千斤的神豬,其體型超乎一般人想像,因此造成許多誤解,例如現代社會常對義民祭扣上虐待、殘忍或落後的大帽子。
動物保護相關團體長期抨擊義民祭中神豬獻祭的儀式,他們認為神豬從飼養、宰殺到展示的過程不但不人道,更涉及虐待動物。此外,新聞媒體也對由米麵或回收物所組成的「環保神豬」給予正面報導,無形中助長了環保神豬的正當性,相對地貶低了傳統祭祀禮儀。政府單位全力扶植「環保神豬」的做法更是關鍵,導致現今用殺大豬來獻祭的行為變得十惡不赦,不容於現代人之眼,但神豬競賽真有如大家想像中這麼野蠻又罪惡嗎?
神豬百年小史
回溯義民祭敬獻神豬與神羊的由來,其實源自於傳統民間社會的祭祀觀。農業社會時代,家家戶戶幾乎都會畜養豬羊或雞鴨等經濟型牲畜,除了用來自行食用之外,也能轉賣成現金,遇有祭祀活動時更可以兼具祭品。所以當本庄輪到15年一次的義民爺祭典時,便會宰殺家中珍貴的牲畜用以獻祭,表現自家的誠意。在民間社會的觀念裡面,全豬、全羊再加上雞、鴨、魚的五牲被認為是最大祭禮,在過去物資相對缺乏的時代,「豬能養的肥大」是受到欽羨的專業技能,大豬的獻祭有助於名聲的拓揚,除此之外,獻給義民爺的豬隻越大,也代表主人家的心意越重。
在客家的義民爺信仰裡面,義民爺的身分除了是保家衛國的勇士化身之外,更重要的是「共同祖先」的認同感。義民是清國政府借助當地人士抵禦林爽文及戴潮春兩革命的重要力量,過程中殉難的戰士骨骸被集中於義民廟後的墓塚,而義民爺便是這些戰死的人所神格化的集體象徵,故在當地人的眼中,義民爺就是自己的祖先。這也不難解釋為什麼在每次輪值到自家庄頭舉辦義民祭典時,會讓信眾精心籌備這麼久,而且祭品還相當豐盛,尤其從1877年開始就由十四大庄輪流舉辦,1976年更擴大為十五聯庄,意即15年才能由自己的庄頭主辦一次,一個人一生中可以參與的機會不多,也增加信眾們細心籌備的動機。
除了上述原因以外,神豬競賽會如此蓬勃發展的原因,其實與日治時期國家力量的介入有關。日本政府治台之初為了有效統治臺灣,便積極展開各種調查工作,包括人口普查、地圖繪製、慣習調查、原住民研究等,而與生存最為相關的畜牧和農作也在調查之列。當日本政府發現新埔義民廟每年都有大型豬隻的敬獻儀式,很自然地便會鎖定調查,不只因為義民廟廟產居全台之冠,更因為每年大型豬羊的獻祭,吸引政府前來調查臺灣本土豬種以及飼養方式。所以一項結合民俗宗教、地方政經與畜牧產業的祭儀,便形成日人初識臺灣的重點跳板,當時重要官方報紙《臺灣日日新報》便多次撰寫刊登義民廟相關報導,總共多達191筆報導。1
義民祭在《臺灣日日新報》裡首次出現的時間點應是1904年(明治37年),內文指出義民廟的地理位置、奉祀神明與緣由、祭典經費以及狀況,但並沒有提及豬羊競賽,文末也寫道:「……其祀典無他異,但多具大豬羊而已。」(1904年10月07日,《臺灣日日新報》,第3版),由此猜知當時的義民祭典應該還沒有明顯豬羊競賽的習慣,但是已經存在著奉獻大豬大羊並秤重的習俗。
義民祭二度出現在《臺灣日日新報》內是在1911年(明治44年),當年輪值到大茅埔聯庄負責祭典,《臺灣日日新報》分別在9月9日、12日與18日三天都有刊登相關報導。從內文可以發現當時的義民祭已有豬隻的競重比賽,而且新竹廳農會還會依照等第來發放獎勵金,從一等到十等皆有獎金,前三名更有義民廟董事會贈送的繡燈。自此之後,義民祭裡的獻豬祭典加上了互相比重的競賽,演變成「賽神豬」的習俗並延續至今。
更特別的是,新埔義民祭典聲名遠播,1919年(大正8年)臺中州東勢角的30名農戶還在支廳長的帶領之下前往觀摩。當然,深諳統治之術的日本政府怎會錯過如此巨大的盛會,地方官員輪流出席「訓話」,上至內務部長、下至街長都爭相參與。由此可知,官方力量借助民俗之力的手法自古皆然,卻非以民俗本位做為出發點,而是強力介入民俗場域以達其所欲目的。
神豬文化透過媒體與有心人士的散播,被冠上不文明的象徵,他們控訴神豬的飼養、競賽、宰殺、獻祭等都是不人道的,企圖改造民俗、矯正風氣。這樣的討論其實不是只有在近年才開始,早在1930年(昭和5年)《臺灣新民報》的〈竹塹旋風〉專欄裡,便有一篇抨擊義民祭典奢華、政府無視放任的文章出現;1952年的《聯合報》中,也出現政府呼籲節約拜拜,於是大肚地區的神豬用壽麵來替代的新聞,顯示過去對神豬的議題多有相關政策與制度的討論。然而,這樣的觀點卻無法直接觸及民俗文化的核心,以至於成效不僅相當有限,更引來嚴重的對立。
舉例來說,今年義民祭宰殺大豬前,作者在竹北六家地區的某位參賽者家中等待「獻刃發豬」的良辰到來,與現場民眾進行相關的訪談,有位圍觀民眾不客氣地直指「知識分子很難溝通」,根本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去指責他人的傳統文化,相當令人生厭,更表示應該要親身參與從發心參賽、辛苦飼養、秤重列等、獻刃發豬、普度獻祭及分送親友等祭典後再來發表意見。
對神豬飼養的錯視與誤解
其實「神豬」的飼養過程並不若外界所想像可怕,反而遠比外人所想像的要來得溫柔友善。首先,在豬隻的飼養過程中,絕對不能讓他受到驚嚇,以免犯了厭食症長不大。再者,豢養環境的濕度與溫度更要嚴加掌控,豬隻也需要常常走動或翻身。而伙食方面更是重點,除了最基本的高級飼料之外,由於每隻豬的口味不同,還需要透過多次實驗來試出豬隻最喜愛的伙食,配出更容易增重的食譜。像這次義民祭竹北六家祭典區就有一戶天天熬煮地瓜、鳳梨等有機食品來餵養豬隻,最後重量也重達800多斤。
事實上,外界所盛傳的強灌鐵砂增重早已是過去式,義民廟先前為了杜絕這股惡習,還會跟警政單位借金屬探測器,淘汰利用這種方式作弊的參賽者,更曾讓所有參賽者在賽前於義民廟前集體宣誓,保證自己絕不作弊。另外,強迫灌食對豬隻起不了作用,根據飼主表示,豬隻只要一不開心就會不想吃東西,怎麼灌都沒用,所以自然不會有飼主強灌的情形出現,以免餵養多日的神豬長不大甚至暴斃。
很多人以為「神豬」之意是因為豬隻體型碩大,但其實在民俗觀念裡面,稱其「神豬」是認為他在獻給天公之後也會跟著幻化成仙,所以在「獻刃發豬」的儀式內,可以看到不少這樣的象徵與隱喻,較為講究的主人家甚至會念往生咒迴向。
儀式開始時,主人家會先設立香案由全家人稟告天公,以水果、紅龜粿、三杯茶五杯酒祭祀,旁邊擺設儀式中將會使用到的紅繩、豬刀、紅糯米團等,以及壽金財帛等。待主人家稟告天公今日敬獻豬公的原因以及姓名之後,便會將染紅的糯米糰餵食神豬,現今有些會用紅包紙包著糯米糰來替代染色。此儀式稱為「辭槽」,意思是使豬隻能夠脫離畜生道,來世別再當豬,希望祂將來可以羽化成仙。「辭槽」之後便是發豬的時刻,發豬用的刀刃除了拜過天公之外,也會貼上紅紙用來擋煞,由於豬刀上可能接觸過千百條的豬隻亡魂,所以會貼上紅紙代表豬刀已然經過淨化,可以用來宰殺神豬、獻給天公。
過去農業社會幾乎家戶都具備殺豬技能,但現在都是聘請專業團隊來進行宰殺作業,所以當屠夫一下手,豬隻很快便會斷氣,並非如外面盛傳的過了許久還在掙扎。等到確認斷氣之後,刀刃上的血會用先前祭拜的壽金擦拭並收好,這疊壽金將在隔天送往義民廟後化掉,代表神豬已經向義民爺報到,是神豬的專屬身分證。神豬歸天後的工程便是利用熱水除毛,一旁早已有燒滾的熱水,澆上神豬後便可以開始利用刮刀除毛,得獎的神豬會留下四肢以上的毛髮用以雕塑花紋與字樣。等到毛髮除乾淨之後,才會清理臟器及脂肪,接著會用鹽與米酒進行防腐作業,完成後便可讓神豬上豬架了。
過去豬架都是用竹子與木材製作,再利用人力從家中挑到義民廟。現在則多使用圓弧形的白鐵豬架,我們一般看到神豬正面像球一般圓滾滾的,便是讓神豬趴在圓弧狀的白鐵架上。這個階段是一個大工程,若角度稍微偏移讓神豬不正的話,整個工程便需要重新再來,如果有些千斤以上的神豬更需要堆高機協助方能順利將神豬綁上豬架。當神豬順利綁上之後,會再用布袋裝著少許稻草在神豬內裡當作填充物,讓神豬表面平均且圓潤,接著才會進行刻字與雕花,等到一切完成之後便可以裝進花車箱內,等待隔天中午至義民廟獻午供儀式。
以千斤以上的神豬來說的話,由專業團隊處理,總時程大約4到5小時,是相當繁複的作業。神豬在裝上花車箱後便正式完工,等待運往義民廟獻午供的時分。到了義民廟之後,首要之務便是將上述所說的「身分證」火化,讓義民爺知道神豬來了。等到各家神豬就定位之後,法師便開始施作科儀,進行「獻午供」儀式,下午時分各神豬、神羊便運回自家祭典區內進行展示,這種將祭品從本廟開始敬獻,再前往分區的安排,充分展示了義民廟的本廟地位,也隱約顯示出聯庄內的各庄頭較勁的意味。
神豬風俗如何改變?
神豬文化在民俗社會中行之有年,有其演變邏輯與信仰概念,除了反映出時代的特色之外,也是過去臺灣民間社會的詳實寫照。神豬與神羊的競賽比拚粗估也有百年歷史,現代的社會價值觀卻常常棄之如敝屣,失去了現代社會認同的祭祀神豬行為,所造成的影響會是什麼呢?以六家祭典區內的二重埔為例,15年前六家聯庄輪值時,二重埔有申報競賽上千斤的神豬將近60條,但今年申報競賽的卻只有寥寥4條,銳減的速度超乎想像。
神豬在現代社會乘載了過多的不當控訴,作者認為若真要改變風俗,並非直接從「主張廢除」下手,而是建議新埔義民廟從重量的比拚,改制成重量、毛色、肉質、裝飾等元素的綜合評分。讓神豬文化在尊重在地文化的角度進行自發性的改變,而不是只在外頭指責信眾的文化實踐,卻忽略當地民眾的信仰邏輯及形成脈絡。
那句「知識分子很難溝通」的重話迴盪在我的腦海裡久久不散,信仰的場域一直都在那邊,端看我們是否願意親近融入,理解並交換彼此的想法。
- 羅烈師(2014年12月)。〈《臺灣日日新報》義民專題輯錄與討論〉。103年補助大學校院發展客家學術機構計畫聯合成果發表會。桃園:新生醫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