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會、寶可夢與高跟鞋教堂——談台灣文化現象
2018年燈會,日本「精靈寶可夢」引領了嘉義台灣燈會與台北燈節風騷,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雖然賞燈者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但也有學者許又方認為「不見得要靠皮卡丘創造話題」之提醒。
本人在今年1月,接受《大紀元》記者電話採訪,該文在3月1日燈節期間見刊,以〈觀光越做越糟 學者:政府造成〉一文批評了高跟鞋教堂1,讓嘉義縣政府的智慧城市暨青年創業辦公室執行長王景弘,以及「文青別鬼扯」版主,亦為嘉義人力發展所所長劉志偉的團隊提出了不同觀點。
「文青別鬼扯」發表〈請先弄懂死老百姓,再來跟我談文化!〉一文,評論本人在前述報導中的發言,而王景弘也提到藉由寶可夢旋風帶動10萬人潮旋風促進嘉義觀光。因此本文將從燈節、寶可夢、高跟鞋教堂與文化環境等切面,進一步探討目前台灣的文化現象。
燈節過去是東方拚創意的白晝之夜
燈節又稱為元宵節,過去學者認為是宗教祭祀活動與農業文明行為。
各家學者對元宵節的起源時間認定不一,有的認為是秦漢時代,也有認為是漢朝文帝或是武帝時期,固然對於起源時間不確認,但各家學者都贊同這是流傳已久且跨夜狂歡的日子。對於農業社會的農民而言,元宵後即將正常作息耕作,將元宵視為開工前通宵達旦狂歡之日,作為Happy Ending也就合情合理。
對統治階層而言,宣布元宵節人民可點燈,是治理工具,宣示民豐物阜、四海昇平。中研院陳熙遠指出:唐玄宗燈節點燈三天、宋太祖時點五夜的燈、南宋理宗改為六日、明朝高達十天、清朝亦有連續五日的燈節,顯示這是日以繼夜的狂歡。
中國歷代政府很少不依例宣布過燈節,點燈狂歡除了娛樂也可以粉飾太平,只要國家不是貧窮困頓到了極點,通常都會宣布可點燈;歷史上像八國聯軍時期禁止民間點燈的案例並不多見。
燈節的活動通常跟民間信仰有關,各廟宇為了吸引人潮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同時也帶動文創與科技結合的發展,例如有工藝職人製作的走馬燈、無骨燈、獸皮燈。同時也讓各項民間藝術得以加入演出,如藝閣、舞燈技等。
走馬燈的發明就是一種科技突破,比起最初竹篾製作的燈籠,是一種利用熱氣流原理產生的動態展示。而竹篾燈有骨架,古人覺得不夠美,於是發明了無骨燈,因為有狂歡、藝術表演及科技展現,因此說這是東方的「白晝之夜」並不過分。但是在台北,我們成為法國文化的加盟店,跟著法國舉辦「白晝之夜」,我們是不是可以有自己的「白晝」品牌,讓世界看見台灣?
「娛樂型政府」:非做不可的台灣各地燈會
台灣本來沒有官方主辦的燈會,可是民間依例是可以舉行,如北投關渡宮、萬華龍山寺、北港朝天宮、朴子配天宮……等年年皆有展示,內容各有特色,民間活力滿滿,互相觀摩競爭。
1990年官方用國家資源由交通部開始主辦台灣燈會,最初有幾屆內容頗受好評,但地點只在台北舉辦被認為不公,2001年陳水扁總統任內宣布改為全國巡迴舉辦,不過當時台北市長馬英九也不甘示弱地舉辦台北燈節拚場,爾後其他縣市紛紛效尤,造成中央地方政府通通「與民同樂」,好讓民眾暫時忘記政府無能造成的諸多痛苦。
縣市首長雖然沒公開說,但這也變成了一種私下競爭,每個首長都希望人越多越好,好當成政績,因此量化的人數指標常是官方所追求的,這也造成了周奕成所說的「娛樂型政府」。即使是負債累累,或是縣市剛發生地震也不思量縮小規模;因為誰敢反對,會被冠上妨礙經濟發展、無視在地需求的大帽子。
「娛樂型政府」當然不會只出現在燈會。在選民要求,地方選舉生態下,有的縣市首長就急著創造「亮點」,別人紅什麼我怎麼可以沒有?懂得察言觀色的官員們,也會以推廣觀光之名積極配合。
雲嘉南濱海國家風景區管理處為了推廣觀光,率先不論抄襲問題,將關島海之教會複製成北門水晶教堂,接著在嘉義縣布袋創造了高跟鞋教堂,處長亦曾表示未來還有十多個,包括糖果、鑽石、蚵殼造型的教堂要被興建,並獲得民進黨籍立委蔡易餘的支持,讓人聽了不知是喜還是憂?
除了教堂,有天空步道之稱的天梯也頗流行。知本溫泉也想要打造成變形金剛村促進觀光,我想未來交通部觀光局或許可以打出「來台灣不用去環遊世界」的噱頭向世界宣傳,甚至再創世界紀錄。
漂亮數字背後的血淚
高跟鞋教堂是金氏世界紀錄,是雲管處的傑作,評價卻是兩極。
北門教堂、高跟鞋教堂美不美?其實就藝術的形式原理,我還真認為不是大問題,之前吳瑪悧、龔書章、邱浩修、呂欽文、劉克襄、郭瓊瑩……等各領域專家反對的理由並非皆針對美感造型,而是這些以公共裝置藝術之名的作品帶來更多的環境破壞,這一方面過去有不少相關報導。
但是地方需要經濟活絡是事實,舉辦一場燈會另搭配寶可夢所帶來的十萬人潮與商機,給予地方無限想像,當地方政治人物跟政府說需要高跟鞋教堂,當一隻拍照用的引頭羊,或是需要花錢找來寶可夢帶動經濟,再多的學者專家只要反對就可能會變成了「不接地氣的文青」。
不過我們要反思,寶可夢的經濟效益,是獨厚燈區招商的攤販?還是雨露均霑外溢到嘉義縣市以外的其他地方?若缺乏罕見怪的誘因,有多少寶可夢玩家會因此前往嘉義「燈會外」的其他地區觀光消費呢?
如同嘉義布袋高跟鞋一樣,所帶動的經濟效性是以鄰近的魚市場為擴散範圍,還是更遠?回歸平淡日子,若沒有活動加持,嘉義高跟鞋教堂觀光客人次會不會再次雪崩?
另一方面,若要維持漂亮觀光數字,不知有沒有將環境成本與政府追加的預算成本考量在內?北門水晶教堂蓋好沒多久就流失大量遊客,退燒後雲嘉南管理處只好再花1450萬搶救,在前方加上海螺造型地標。同樣的天梯退燒之後,不是想加裝電梯,就是想改成透明。
至於曾經是高人氣的高跟鞋教堂,2016年2月開幕,單月創造44萬人次參觀,但是到了2017年9月,觀光客銳減,雖不至於門可羅雀,卻也是搞到招商三度流標,所以只好下猛藥,增加新光雕或是擺放其他作品企圖維持人潮。
為何高跟鞋教堂是負面設計?
當然有人會說,即使高跟鞋教堂花了不少錢,但是人潮帶來的經濟利益更多,相較之下是低成本高業績、創造買氣,這樣破壞生態又如何?人民都要餓死了,先顧腹肚再啦!
究其實,高跟鞋教堂的興建是構築在雲嘉南國家風景處所編造的故事上,他們說:這是「嘉義地區烏腳病女孩的紅毯夢」2,不僅缺乏進一步證據,這樣的賺錢手法更是建立在布袋鄉親長輩曾因罹患烏腳病被截肢的傷心過往。此方式行銷不僅缺乏對歷史了解,也缺乏同理心。
在此我引用東石高中劉素華老師發表於2017年的論文3,將高跟鞋教堂造型原由的訪談內容提供給各位讀者參詳,讓各位得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此議題。
附近商家老闆提到:「單隻高跟鞋,故事還說是腳被切掉的,怎麼會帶給人幸福感受呢?人家要拍婚紗也覺得不太吉利吧!我在這裡沒看超過三對來拍婚紗照的。怎麼會做這個造型呢?我也很想知道,那個故事想像力太豐富又欠缺全盤考量的發表出來了……
嘉義地區某立委提到:「當時我的構想是推動幸福婚禮三部曲: 就像灰姑娘穿上高跟鞋→戴上鑽石→踏入水晶教堂完成人生大事,所以有了高跟鞋這個造型構想,當時也不是一定要以教堂之名的,但因為受水晶教堂的成功例子影響,就發展成都要以教堂命名,然後地方政府將它與我們沿海地區烏腳病做連結……
雲嘉南管理處公務人員提到:「那裡原是花了一億多元設立的海境公園,後來成了幾乎廢棄的空間,很可惜,而因為水晶教堂的成功,我們的小組成員想出了高跟鞋這浪漫造型為教堂主題,希望可以改善那空間。設計3D圖非常漂亮,但完成後跟設計差異很大……
鎮公所建設課技士提到:「那是他們為了阻止輿論反對才編出來的故事啦!烏腳病是一種慢性金屬累積中毒,我們接觸到的都是50歲以上的長者才會得到,所以他這樣的故事,不會受到地方支持,因為沒有與地方產業結合,你如果說我們這裡有跟高跟鞋產業鏈相關,那就還可以。鞋子,一個那麼直接的造型放在那裡,藝術家不會這樣啦!都市計畫用不好,是會阻礙地方發展的,5年後那裏若真荒廢了,玻璃造型也變髒了,誰敢移?要移去哪? 話題一過,誰還要?」
由以上文獻得知,其實高跟鞋教堂創作思想比較接近西方灰姑娘的高跟鞋故事,跟烏腳病病患想穿高跟鞋不見得有關,此事實雲嘉南管理處也從頭到尾都知道。試問,如果只是需要一個能帶動觀光經濟的入口意象,為何要做成高跟鞋?為何要編造故事呢?難道不能更謹慎透過公共討論來研究公共裝置藝術的造型嗎?
而要用烏腳病行銷賣點,台灣其實是有真正的烏腳病教堂,那就是北門嶼教會。過去在醫療支援欠缺的狀況下,北門基督教芥菜種會協助雲嘉南一代烏腳病患的醫療與安置,芥菜種會王金河醫生免費醫治烏腳病患。為何這個真實故事反而欠缺行銷?
我們能不能有自己的寶可夢?
既然燈節非辦不可,地方也需要有代表地標,在國際化多元的時代,我認為燈會有「寶可夢」沒有什麼不好,有個能代表自己的地標也沒什麼不對。
畢竟就連傳統也是不斷求新求變來吸睛,但是若只是急就章的只追求人數指標,胡亂編故事,製作不符合地理歷史脈絡的地標是不妥的。一個燈會若元素賓主不分,忘了自己才是台灣燈會的主角,將使台灣的文化漸漸消失,失去競爭力,最後燈節只好永遠依賴向國外的版權,結束後再銷毀。所以政府能不能在與民同樂的同時,也思考節慶活動的永續性、文化性?
我認為日本的他山之石事值得我們借鏡的,當我們看到「寶可夢」這個日本妖怪文化,在台引起騷動時,我們有想要擁有屬於自己文化的「寶可夢」嗎4?我們有足夠的故事創作自己寶可夢嗎?很多人說台灣沒有故事,事實上台灣不是沒有故事可行銷,而是往往來不及被述說就「被消失」了。尤其政府機關經常是消滅文化歷史故事的幫兇。
想想布袋還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故事?高雄關稅局布袋留置所5,這棟建築物本來可以訴說布袋在十六世紀引領台灣風騷的歷史,可由海賊黑財窟的故事,講述到日本時代的「小上海」,有故事脈絡的布袋是多麼迷人啊!可以讓人多停留,可是「小上海」已在2017年12月被雲管處拆了。試問雲管處為何不依照文資程序處理?讓布袋有活生生的見證依據可以講故事。
又依照新版文資法實施細則17條,逾五十年公有建築拆除前要做文化資產價值評估,並於官方網站公告,可是嘉義文化觀光局公告網站卻找不到此訊息,顯然縣府失職了,若官方對自己的文化資產是這樣態度,要如何發掘在地故事?
盤點布袋的潛力點,洲南鹽場、新塭嘉應廟「衝水路、迎客王」、過溝建德宮及過溝庄內的火燈夜巡;魍港媽祖海上遶境都是值得推廣的布袋文化旅遊,而魍港媽祖割肉治病6;黑財窟、蔡遷的海賊王都能成為文化創作的文本依據,對於地方觀光而言最需要的可能是「點對點」的連結,藉由交通工具規劃、導覽人員培訓,將潛力點有系統串聯。
換句話說,當地居民可經由培訓將旅遊作為主要的文化輸出,讓年輕人以自己土地為傲,透過社區人、文、地、產、景調查讓社區更緊密,以文化、環境觀光爭取長遠不滅可見度,其過程政府應該協助使能成長。我也鼓勵年輕人用王金河的精神:「歡喜做憨人,憨人做憨事,越做越歡喜」7來做事,即使被嘲弄為鬼扯也沒關係,因為畢竟那是為滋養自己的土地做事。
至於高跟鞋教堂,她的存在其實就是見證我們過去與當下對景觀的態度。我認為雲管處不需要再去蓋糖果、鑽石與那些與地方毫無關係的教堂了,持平來說,大量的「教堂」反而會降低高跟鞋教堂的罕見性,也缺乏對土地的省思。
同時,我也呼籲官方不要再用烏腳病的故事來行銷包裝高跟鞋教堂了,只要老老實實跟民眾說清楚發想與決策過程即可,或許我們可以把高跟鞋教堂當成生態、環保的案例來看待,她還是會講述這片土地發生的故事,成為這地方的地景。
- 採訪文指出高跟鞋教堂是模仿日本,是筆者講述不夠清楚,原意指北門水晶教堂是複製關島海之教會。
- 根據根據雲管處官網記載,高跟鞋教堂建造背景為:「台灣嘉南沿海地帶,過去曾經因烏腳病盛行,導致一名將軍鄉的王姓女子在婚前發病,而必須截斷足部,無法在結婚時穿上高跟鞋展開全新的人生。雲嘉南濱海國家風景管理處認為,在布袋鎮建造一座象徵未來幸福的玻璃高跟鞋教堂,可藉此彌補當年許多因烏腳病而被迫截去雙足女子的心中遺憾,完成她們的夢想」,此說法目前已經被官網撤下,但是除了劉素華論文仍有記載,且此文獻多人引用。
- 2016年8月,文化部表示要打造自己的「寶可夢」。
- 劉素華(2017)。〈嘉義高跟鞋教堂觀光發展之探討〉。
- 建議閱讀資料:從「海賊窟」到「小上海」:布袋沿海地區經濟活動之變遷(約1560-1950)
- 過去醫療不進步,有時生病求助於媽祖,相傳媽祖會透過乩童指示,挖掘底部一小塊木料為藥引,因此古稱割肉魍港媽。
- 筆者與王金河醫生接觸數年,此為王醫生自勉,與鼓勵年輕人常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