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選美會的常客——菲律賓移工的「選美熱」 | 鳴人選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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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選美會的常客——菲律賓移工的「選美熱」

2018年1月,在台LGBT菲律賓移工族群為選美比賽定裝。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2018年1月,在台LGBT菲律賓移工族群為選美比賽定裝。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 文:陳如珍,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

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受邀到一場以菲傭為主要參與對象的選美會擔任評審。從那裡開始,我意外地找到了自己在這個很模糊的「菲傭群體」裡的「自然」角色。就算在不需要上場(評審)時,我也有了和在選美這個圈子裡的參賽者、主辦人、攝影師、化妝師、服裝設計師、助手、音樂與場控、編舞者、兼職模特兒、賣咖啡和化妝品的小販、活動贊助商,以及表演節目的歌手與舞者等等,「混日子」的機會。

偶然受邀擔任外傭選美會評審

2012年年底,朋友聽說我對外傭有興趣,說起她有個一起學跳舞的朋友也是一位外傭,可以介紹給我認識。這位新認識的報導人正好要在2013年的春季舉辦一場選美會,她說:「我邀請你來擔任我的選美會的評審吧!」這讓對於選美一向嗤之以鼻、不能接受由美貌來評判女性的我,馬上陷入兩難。我吞吞口水,艱難地試著說:「我可能不是很確定美的評斷方法啊。」報導人用果決的語氣問我:

「你是老師,你會打分數吧?」『會,打分數我會』「那就可以了。」

於是,我抱著對選美充滿懷疑的心情,依照主辦者給的時間,準時到了位於一家義大利餐廳的選美會場。根據對菲律賓時間的領悟,我自忖應該還要等上好一陣子吧。沒想到,節目準時開始:唱菲律賓國歌、祈禱、主持人上場,接著介紹評審、贊助商和主辦人,然後立刻開始所有參賽者一起演出的群舞(production number),一切緊湊有序地展開。

轉瞬之間,隨著舞台上的一舉一動,全場的情緒跟著起伏跌宕,同歌同舞。我也不例外。一種溫暖的歸屬感,油然而生。

偷眼看一下主辦人、節目編排者(choreographer)和穿梭全場的接待們,她們都是外傭,努力中依然可以看到一絲緊張的情緒。出場的佳麗們也都是平日在香港的外傭,當然沒人有經過長期的訓練和培養,在台上難免有出錯與緊張的時刻。但無論如何,她們全都努力地把可親的笑容掛在臉上,在自在與不自在間盡一切可能維持住步履間的氣度。

觀眾們如痴如醉,隨著自己支持的參賽者出現而忍不住用力鼓掌,大聲叫好。但對其他參賽者,也同樣不吝於鼓勵。在比賽環節間的表演,有外傭自組的熱舞舞團,有男性舞者精湛但嬉鬧的表演,有過招快速的功夫表演,有常駐在香港各大酒店餐廳的菲律賓籍歌手讓人沉迷的歌聲,還有穿著馬甲搖著羽毛扇的詼諧舞孃(burlesque dancer)挑逗著大家的想像。

我從因為反對「物化女性」而對選美抱持著無限懷疑的女性主義人類學家,一下變成了目不轉睛的小粉絲。

比賽非常正式地有著群舞、自我介紹、比基尼、創意服裝設計和晚禮服等環節。從前述的描寫中可以知道,其實除了比賽,對主辦和參賽的各方而言,選美更重要的是那種同工同樂的氣氛。所有人齊心,在星期天的午後,幻化出一場讓人目不暇給的盛宴。對參選者和支持者而言,從比賽中脫穎而出固然重要,但是至少同等重要的,是在「選美舞台現場」的享受。

香港的菲律賓移工。 圖/法新社
香港的菲律賓移工。 圖/法新社

外傭不一定是「被剝削的受害者」

從位於地下室的義大利餐廳離開時是六點左右,傍晚的天光相比之下顯得刺眼,中環的車水馬龍恍如隔世。我還沉醉在剛剛的興奮中,想要和在路邊打包選美比賽道具和服裝,依然頂著厚重的舞台裝的參賽者們道別,只見她們已經熟練地拿出大大的塑膠袋,一股腦兒把后冠、印有頭銜的肩帶、晚禮服和高跟鞋等全部塞了進去。大家友善地揮手道別,露出外傭靦腆的笑容,迅速地朝夜色散去。

知道她們趕著在門禁前回到雇主家,我心中確實油然而生一種看著灰姑娘離去的複雜感受。

這場在中環一家餐廳舉辦的選美會,後來成了我整個對菲律賓籍外傭族群理解的轉捩點。不只是因為這是我參加的第一場選美,更因為僅僅是這一下午的經驗,已經讓我跨過幾個關鍵的刻板印象;包括外傭是「被剝削的受害者」,以及選美是「物化女性」。對菲律賓家務移工的理解從那一個下午開始,不停地、不停地展開。

從此,我更堅定了要放下自己的計畫,不再去想自己的研究問題是什麼、目標是什麼。只是把握每一個有限的機會,安心地跟著他們的生活韻律走。

我們一起唱歌、練習走台步,在遮打道、雪廠街或是灣仔移民局門口練舞。我們一起從清晨開始化妝、準備舞台、拍定裝照,然後一起對著菲律賓來的大明星尖叫自拍。我們和領事館合作各樣的活動、參加街拍,也參加彌撒和巡遊。我們一起慶生、唱母親節卡拉OK,我也陪著他們在菲律賓總統大選時排隊投票。我既參加獨立紀念日的奢華晚宴,也參加在冷清的中環人行天橋上的聖誕夜聚餐。

在他們之間,我努力當一個有用的人。

他們說:「我們在碼頭練舞啊,你來找我們吧!」我就去。在燠熱的人行天橋上,一坐一下午,他們來來去去地辦事情,我成了最好的守住據點的人選(田野的技藝小祕訣:要練好不用上廁所的功夫)。他們說:「今天要幫朋友過生日,在銅鑼灣的卡拉OK,你來吧。」

我馬上趕過去。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等待他們化妝打扮自拍,因為太閒於是動手一起打氣球、拉彩帶、布置房間。他們需要一個「上得了檯面」的裁判時,我盡力配合(我很少是第一選擇啦)。他們需要人幫忙買咖啡時,我自告奮勇。有時候也量力而為地贊助他們的活動,或是請新來港的弟妹們吃飯、聊雇主。有時候在不同的人脈關係中,幫他們介紹新朋友。有時候也代發工作相關的廣告。當他們的孩子的教母,也當他們在大學讀書的孩子的受訪對象。

每逢週日,香港的菲律賓外傭常約在中環一帶與友人見面相聚。 圖/美聯社
每逢週日,香港的菲律賓外傭常約在中環一帶與友人見面相聚。 圖/美聯社

加入菲傭一日的生活節奏和韻律

在那次最初的選美之後,我也成了菲傭選美會上的常客,敬業地擔任評審的角色。除了可以快速地打分數,也因為主辦者總是希望評審背景能夠更多元化、國際化。因此我的華人面孔和學術圈人身分也讓我得以在這個圈子中站穩一個角色。雖然像所有好奇的人類學家一樣,我渴望在活動中扮演不同的角色,但現實是我除了「打分數」也沒有其他用得上的專長了。一、兩年之後,偶爾也充當現場諸多的攝影師之一。

慢慢地,我能感受到星期天「太陽升起的方式」,可以精準地知道菲傭一日的生活節奏和韻律。在一長段像是在「混日子」的時間之後,我對選美展開快速而全面的理解。

外傭選美名目和形式形形色色,並不是全都如上述的選美比賽一樣讓人如痴如醉。有的過於商業化,有的節奏鬆散充滿突發狀況,有的過度冗長,也有的更像是一場私人派對,隨性的場地管理和節奏,因而少了瘋魔式的劇場感。

選美主辦的目的也五花八門:有通訊公司和旅行社為銷售目的而設的選美,有純粹為了完成個人對美的追求而獨力支撐的比賽。有和菲律賓各種文化巡遊或國家節慶有關的活動,也有各個外傭社團組織為了知名度或慈善目的所辦的選美。獨立的主辦者背後往往有提供主要奧援的菲傭團體或是企業支持。既然主辦方的目的多元,選美活動自然良莠不齊,也因此很容易招致虛榮、愛享樂、不謙遜的道德批判。

但幾年下來,我強烈地認為,純粹把外傭當作容易被商業組織或活動主辦者(本身也是外傭)欺騙的受害者,或是把勁歌熱舞、「曲線畢露」的參與者視為道德淪喪、缺乏家庭責任的享樂主義者,絕對是個偏頗的批評。主辦和參與選美的目的絕不只是愛慕虛榮和揮霍。

2017年7月,在台菲律賓人在台南舉辦的選美比賽。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2017年7月,在台菲律賓人在台南舉辦的選美比賽。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為什麼參加選美?」

在香港,外傭的選美活動約從2005到2008年開始日益盛行,到今日已經成了每個星期天(還有公眾假期)都有數場選美的規模。最早在八〇年代末期到九〇年代初,已經有由教會、領事館、社群領袖帶領的,與獨立紀念日、宗教結合地方慶典有關的慶祝活動。

這些活動除了會有彌撒、演說、巡遊(procession)的元素,與紀念、慶祝、組織的目的,在巡遊活動中還會有盛裝打扮的表演者加入儀式性展演(pageant)。比如在五月花節(Flores de Mayo)中打扮成海倫娜皇后(Reyna Elena or Queen Helena)的參與者。外傭作為香港的菲律賓籍居民中人數最多的一群,自然受到主辦機關的邀請,成為這些活動中主要的參與者和觀眾。

選美真正盛行起來,與香港菲律賓籍外傭的人數在九〇年代之後達到一定規模、成為一個可觀的消費群體、吸引了菲律賓籍與華人企業的關注有關。電話卡公司,旅行社、貨運公司從2000年之後開始提供資金,協助遮打道上的戶外表演活動籌備,並以此作為接觸潛在客戶與推廣商品的方式。

除了贊助政府和宗教團體的慶典活動,由商家作為主要出資者的活動也逐漸從偏重邀請菲律賓的藝人到香港演出,轉為偏重以才藝比賽或是選美比賽的方式吸引外傭們參加。外傭們參與選美活動,並不只是被商家的廣告優惠或商品吸引。長期研究下來,我的心得是外傭之所以參與選美,多數是因為在其中找到同伴、找到社群和認同感。

就這一點而言,選美和運動比賽、教會的組織活動,或其他的興趣團體如做手工、攝影、爬山等,並沒有不同。不論是以參賽者、參賽者的好友兼助手、主辦者、編舞者、服裝設計師或化妝師的角色參與,參與選美活動的本質就表示他們要經過一段時間(三個月以上)的密集合作,其中還牽涉金錢、時間和情感的大量投入。這些面向,幫助了各個參與者交織出扎實的友誼和群體認同。

菲律賓移工們的週末相聚時光,攝於香港。 圖/法新社
菲律賓移工們的週末相聚時光,攝於香港。 圖/法新社

以金錢來說,參加選美需要繳交的註冊費(quota)很少是由參賽者獨力負擔。一位參賽者往往是代表某一個組織(同鄉團體,興趣社團)參賽。這些組織的成員會各自透過取得「抽獎券」或「門票」的方式,實質上以類似「眾籌」的概念在金錢上支持參賽者;有的甚至會代為準備服裝、義務提供參賽當天給各個助手的茶水點心、贊助自己的化妝攝影等手藝。

相對地,參賽者若是勝出,贏得獎金或獎品,也會以適當的形式把這些贏來的資源分給大家,比如說舉辦慶功宴。在慶功宴的舉辦過程中,會再次牽涉眾人小額的金錢投入,與共享的宴席(很多是海灘上的BBQ)時光。用一種非常典型的人類學禮物交換方式,一層一層綿密地織出穩固的友誼並支持該組織。這對所有離鄉背井、總是孤身一人住在雇主家中的外傭而言,是在移工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生存關鍵。

戴上選美后冠的外傭往往會逐漸成為社群中的「一號人物」(somebody),進而能夠站上社群中,甚至是社群以外,更有資源的角色(例如成為臨時演員、為廠商代言,變成大家信任的化妝師、編舞者或是主辦者)。他們自然成為下一波的資源整合中心,在不繼續參賽後,扮演「媽咪」(照護者)的角色:招募新血、籌辦新的活動、建立新的小群體。於是,在時間的維度上,也達到「一代一代」構築起香港菲傭社群的部分架構。

如果問外傭為什麼參加選美?答案總是清楚乾脆:選美讓我交到朋友,展現出自信。這個說法聽來模糊,但正反映了選美實際上發生的作用:組織社群,並且在有了社群之後,於其中重新看見自己。香港的移工政策只把外傭視為低技術、替代性高的勞動力。每一份勞動力抵達香港以後,就交由雇主負責監管,不適合就撤換。

但外傭當然不只是沒有面目的工人(not just a worker)。當他們離開家人、既有的社會關係,與熟悉的環境來到香港,孤零零的一人誰都不是(nobody),只能透過自己的努力,在假日的生活中,透過各種參與,一絲一線重新構築起自己的人際關係網絡,重新找到自己。任何一個人,只要曾經離開過自己的社會,應該都可以體會這種感受。

這就是選美的價值。

※ 本文摘編自《辶反田野:人類學異托邦故事集》,原標為〈田野中的圓滿:你那個研究還沒做完嗎?〉,更多內容請參本書。


《辶反田野:人類學異托邦故事集》
作者: 趙恩潔,蔡晏霖,郭佩宜,呂欣怡,容邵武,方怡潔,羅素玫,李宜澤,邱韻芳,陳如珍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19/02/13

圖/左岸文化提供
圖/左岸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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