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國台灣人戰後見聞錄:日本人被追殺和朝鮮人的遭遇
日本帝國昭和天皇於1945年8月15日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8月18日日本卵翼下的滿洲國皇帝溥儀退位,滿洲國滅亡。到滿洲追求建立王道樂土、實現東亞同盟的日本人、日本開拓團,失去國家的保護,面臨被蘇聯兵進逼,無路可逃而自決;被滿洲當地人報復,面臨逃亡,衣食禦寒之具俱失,他們如何渡過滿洲的嚴冬?
局面較穩定後,他們等待被遣返日本,這中間種種的經歷,日本方面已有不少的實地採訪與相關研究,不贅。本文要由台灣人在中國東北所見的滿洲當地人如何報復日本人、朝鮮人,甚或台灣人來談,或許可以補充日本人所未見到的另一面。
滿洲人報復性地追殺日本人
初期的狀況:當關東軍往南撤,日本人也清楚,在沒有軍隊保護下,保命為先,乃先行偽裝穿上中國服,但因不會聽滿洲話,且據說日本人戴眼鏡的多,因此勢難遮掩。當時東北人急欲打、殺死日本人和朝鮮人,曾引起第一階段的市街戰。很多日本人被搶、自殺、發狂,情況甚為可憐。在新京二道河橋上有不少日本人被打死,以至於溪水一兩日都是紅色的。
滿洲人隨意打日本人,被打死也沒人理會,隨便丟在公園內,被野狗吃;也有小孩掉落水溝,滿洲人說是日本小孩,見死不救。也有一些日本人被要求跪在車站前,一個接一個的跪成一長排。日本人不敢上街,一被認出是日本人,就會被亂拳打個半死,所以他們都假扮成東北人,但走路的姿勢硬是不同,故無論如何假扮都沒用。
日本人在戰敗後組織一個「日人在滿救濟協會」,翁通逢醫師與黃溫恭(牙醫師,戰後死於白恐)想要知道10月份由北方來到長春的日本人情況如何,於是去問該協會。取得地址後就去看,才知道當時來的人大概已經死了三分之一,有餓死、有病死的,剩下的也是極衰弱的活死人,而死亡的人也沒有埋葬,呈現一片淒慘的景像。
到11月,又看到一群約一百個人的年輕人,衣服都被扒光,身上只用稻草當衣服,走在零下20度的街上。翁通逢看他們走路不太穩,心想這群人大概來日無多,尾隨其後,看見走進了日本小學校。三個星期後翁再往看:
學校運動場像個墳墓,我想到了夏天那個死人坑會流出死人水,流行病可能就發生,看來不離開東北不行了。
在吉林小豐滿的謝秋臨,也看到戰後當地沒人保護的日本人,被搶,連衣服也被剝下,天冷就冷死。在安東的許文華也說,日本投降後,在法院工作的官員,被滿洲人視如仇人,所以日人法官都被打得很慘,很多死於非命。
在由新立城回長春途中,吳昌禮在途中看到幾具日本人的屍體,有的無頭,有的缺一隻腿,傳說被老百姓活活打死。有一天他在長春街上見到一個日本的中年男子,用蔴袋蔽身,狀似乞丐,說他是由佳木斯北方的開拓團逃出來唯一的生存者,其他同伴非被機關槍打死,即餓死、病死。另外在瀋陽,謝報見證了如下情形,更可以看出在滿洲的日本人在戰後的慘況:
當時有些滿洲人趁著兵荒馬亂之際,搶奪日本人留下的軍用品與倉庫,而未及逃走的日本人也放火燒這些軍用品,不讓對方使用。雙方在爭搶時,有一滿洲人左手被切斷了,就改用右手來搶。集中留在奉天市內的日本人大概不到一、二十萬,他們大都是屬於日本農業開拓團的員眷。這些人在無收入維生的情況下,都在路邊變賣家產。
有些日本人在住宅被沒收,無處可居時,只好住在學校,在沒得洗,沒得吃、穿的情形下,整個人顯得又黑又髒;再加上嚴寒的氣候,迫使他們把門窗關得緊緊的,這下反而死了更多的日本人,還未死的日本人就把這些死掉的日本人屍體丟到屋外,成了一條條的黑色人凍,等到堆成一座「人凍山」時,再用馬車棄置於河畔。等到來年春回大地,河水融化之際,只看到一條條魚乾似的屍體,緩緩地流向下游。
張丁誥在牡丹江市也提到戰後日本人的情形,「滿洲人看到日本人,就會報給蘇聯人知道,一抓到馬上就會被槍打死,當時很多日本人就是這樣死的。當時日本人死了很多,蘇聯人要打死一個人,好像打死一隻『狗蟻』一樣。蘇聯和日本人結仇很深重,之前日本關東軍在中國和蘇聯國界那裡搶奪。」
朝鮮人在東北的遭遇
據韓國學者尹輝鐸的研究,在滿洲的朝鮮人大半是為了擺脫貧窮才進入滿洲,以貧窮者居多,大都對居住的滿洲國沒有認同感,但也有被視為「鮮系」依違在日本統治者身邊之人。在滿洲國諸民族中他們屬於「鮮系」,雖然也算是「日本臣民」,但形式上被看做二等公民。朝鮮人在日本人眼中是一種在日本人面前顯得很卑屈,到東北人面前卻會像日本人一樣擺排場的狡猾的奴隸。
這種覺得比東北人優越的想法,引發了與滿洲人之間的矛盾,被視為「日帝的走狗」。東北人高丕琨,他觀察當時在滿洲的朝鮮人,認為在滿洲國的「鮮系」朝鮮人,也算是日本臣民。所謂「日滿協和」中的「日」也包括朝鮮人,日本稱朝鮮人為「半島人」,待遇僅次於日本人,比東北人還高一級,這一來使朝鮮人驕傲起來。但另方面東北人仍然瞧不起朝鮮人,因此兩者間總是不甚和睦。
自1943年日本准許朝鮮人改為日本姓後,朝鮮人均須改姓(不改姓的要受責問),這樣就消滅了日、朝形式上的差異。戰後台灣人所見到的朝鮮人有無被滿洲人尋仇呢?
台灣人在滿洲時與朝鮮人似乎沒有太多來往,在我從事訪談時,受訪者幾乎很少談到有朝鮮人的朋友、同僚,倒是林德政教授在採訪張丁誥時,張說在牡丹江市台灣人鄭順發醫師和韓國人合開醫院。而同樣在牡丹江從事建築業及其相關製裱、製疊事業的吳深池,他僅用日本人當工頭,辛苦的是十多位朝鮮工人,到各處去工作,一去三、五日到工作完成之後才回來。
日人工頭十分戒備朝鮮工人的偷竊行為,一旦發現工料不見,即以武力制裁,朝鮮工人表面懼怕工頭,但內心是厭惡的。當時台灣人對在滿洲的朝鮮人以及日、韓兩族間的相處有些看法。雖然可能是片面之辭或帶有偏見,仍可以一提。
如前述,梁宰在撫順的天生醫院,曾雇用朝鮮人司機。涂南山也曾提到他建大的學長陳金聲,曾有建大畢業、擔任過韓國總理的姜英勳到台找他。此外就只有在戰爭中提到朝鮮人的遭遇。
在長春的黃洪瓊音回憶說:「當時東北人急欲殺死日本人和朝鮮人,為什麼東北人這麼恨朝鮮人呢?我曾問一東北人原因,他說:『你不知道,日本人初入東北、九一八事變時,朝鮮人依附日本勢力,害死了多少中國人。』後來聽說有朝鮮人被東北人抓到後活埋至死。」
林恩魁(厚生研究所職員)亦在長春,他也見證說:「那時候最危險的就是朝鮮人,滿洲人非常恨他們,因為滿洲人認為韓國人都在作壞事,我親眼看到韓國人被大家追,拿鐵鎚硬生生地敲他,好好的一個人被敲到死,不是一次、二次,這裡也有、那裡也有,所以我們也不太敢出去。」
在瀋陽的許長卿(日新鐵工廠員工)他曾說到朝鮮人:「我們台灣人到海外的,都是比較過得去的人;而朝鮮人正好相反,去滿洲的不是幫人清水溝,就是幫人挑肥(挑糞),比較多從事苦力的人。……這麼多種族,我覺得朝鮮人既狠、又奸詐。當開始空襲時,防空壕上頭有美軍空襲,底下則有朝鮮人躲在防空壕,看到日本婦女跑進去躲,就拿竹竿插他們的屁股,這是事實。所以朝鮮人氣日本人,日本人也恨朝鮮人,現在也一樣。」
陳亭卿夫人在長春待機回台時,和台灣同鄉在工廠做肥皂,準備出售換取生活費,這時「八路軍進來,朝鮮的八路軍也進來,說要利用製造肥皂的鐵鍋煮東西吃,我先生告訴他們鐵鍋裡有化學物質,吃了會中毒。那知他們不聽,很兇,馬上拿起槍要打人,後來我先生對這個朝鮮人說:『你是朝鮮人,我是台灣人,我們同樣被日本人管的,互相處境相同,不騙你。』這句話剛說完,那個朝鮮人馬上就將槍放下,可能是想到我們同樣是被人管的,好在互相諒解,……。」
徐水德於國共在長春進行市街戰時,遇見一個住過延安的林姓朝鮮人帶著朝鮮部隊進來參加市街戰,徐水德告訴他,朝鮮人和台灣人一樣都給日本人管,都受到殖民地的待遇。他因著這分情誼,煮飯給林姓朝鮮人和帶著的部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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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跋,標題與小標為鳴人堂編輯所加,黑體文化授權刊登。
《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作者:許雪姬出版社:黑體文化出版日期:2023/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