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再當想像的中國人?評《香港,鬱躁的家邦》(下)
▍上篇:
文化中國想像
第四個本土敘事的關鍵面向是,如果史家意圖讓所謂「香港意識」從猶待詮釋的歷史迷霧中清晰現身,那麼,《香港,鬱躁的家邦:本土觀點的香港源流史》(下簡稱《鬱躁家邦》)這樣一本充滿現實關懷的書,就必須彌合最後一塊曖昧的拼圖——直面「中國認同」的兩面效應。
在慘烈的國共內戰後,為了逃避中共政權的清算,唐君毅等右傾知識菁英南渡香港,並在香港成立書院,推動儒學教育。這些南來文人可說提出了某種香港版本的「華夷變態論」,由於中華正統在共產鐵幕中徹底淪喪,因此華人必須在中原之外「靈根自植」,方能真正延續華夏文明香火。
今天的我們,當然未必同意他們這種本質主義、保守傾向的文化論述,但難以否認的是,出於歷史機遇與地緣政治,在1950年代共產政權傾力掃除所謂「封建毒瘤」的同時,香港民間社會反而動員起來,嘗試「復興中華文化」。
從這個角度來說,中英合璧、兼容並蓄的香港社會,深受歐美自由主義與右翼大中華史觀的影響,其在全球冷戰時代所走過的那條道路,顯然與左翼專制、封閉鎖國的「革命中國」南轅北轍。
1967年發生的「六七暴動」,更顯示了在港英時代,在左右之間、在本土認同與祖國孺慕之間,無比複雜的矛盾。當時文化大革命方興未艾,香港「親中左派」趁機利用人造花工廠的勞資糾紛,發起具有強烈國族主義性質的武裝暴動。這場猛烈的暴動持續數月,社會秩序嚴重癱瘓、數十人丟掉性命。
此一不幸事件的後果是,如果「收復香港」的主張將會波及無辜的香港平民,那麼,香港人就必須慎重思考,所謂「回歸祖國」是否真正對自身有利。換句話說,六七暴動的歷史記憶提出了一個尖銳的教訓——香港人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成為祖國利益優先於一切的「中國人」?
「公民城邦」能否可能?
其實,如今依然箝制中原帝國邊陲區域的那種「族裔國族主義」(ethnic nationalism),儘管帶來國際秩序的紛擾與緊張,但在近代東亞歷史中,未必沒有其他可能。《鬱躁家邦》的視野極為開闊,在思想史、政治史的意義上,本書回顧了清末民初「聯省自治」的未實現方案。
那些曾有機會促成半獨立政治實體的地方領袖,例如晚清重臣李鴻章、廣州軍閥陳炯明,都一度徘徊在有能力包容區域特色、拒絕中央集權的邦聯提案之邊緣。只是「一統中國」的意識形態魔咒太過強大,古代中原帝國的幽靈,每每在大陸割據分裂的時刻又借殼重生。
時至今日,新瓶裝舊酒的「天朝主義」決定了香港、圖博、東突厥斯坦等等邊緣民族持續被「偉大祖國」覬覦的不幸命運。
回到《鬱躁家邦》的基本關懷,如果香港社會的在地利益,在每次歷史關鍵時刻,總與港英政權或者中原帝國有所牴觸,那麼,「自治自主的香港共同體」,恐怕就是走過兩段殖民經驗後,香港人民必須理性選擇、也無從含糊其辭的下一階段議程。而務實理性,正是貿易城邦最為突出的集體特質,也因此值得所有願以香港為家的人,對之深情期許、誓死捍衛。
綜觀全書,如果「百越淵源」與「英國善政」帶給香港社會的豐富遺產從來不少於「華夏文明」;如果唯有「自治傳統」及「公民社會」的民主參與,眾志成城以追求公義的「香港共同體」才能成為最大公約數,那麼,這本歷史著作就是提出與「族裔國族主義」針鋒相對的「公民國族主義」願景——人們之所以能夠真正聚合在一起,與其說他們體內血脈相連,更不如說只因為心靈志同道合。
沿著上述思路,「香港民族」概念的完足,顯然不必由「炎黃子孫」這樣過時的神話想像或血緣虛構來背書,而「香港自治」之迫切性,更不可能是專制中國政權每次面對民主人權方面之外部質疑時,所再三重覆的「中國例外」能夠推諉。就歷史來看,香港始終站在開闊的世界主義跟普世價值那邊。
從島嶼眺望半島
若從台灣讀者的角度,《鬱躁家邦》一書在智識上的成熟,或許讓我們油然而生滄海桑田之感慨。比較1970年代末期,台灣社會在黨國威權體制下,排除萬難所發展起來的素樸本土論述,近年來在香港急遽發展的在地認同、國族主義視野,顯然更為精緻成熟。
當然,島嶼和半島在國族意識上的分別,有各自時代背景、知識積累、國際情勢改變等客觀因素,絕無高下之分。幸運也不幸的是,香港國族主義在理論上、史識上的超前,恐怕正好來自這個新生民族需要面對的險峻現實。也因而,由思想鑄就的這種武器,必然需要足夠韌性,以承受百鍊千錘。
如果說解嚴前草創的台灣國族主義發軔於悲情和義憤,那麼,當前香港思想家與運動者所提出的「公民城邦」想像,除了同樣召喚歸屬於土地與人群的情感,他們還在自身歷史敘事中強調,一旦共同體的聚合出於理性選擇與價值判斷(這兩者在香港脈絡中並不衝突),那麼籲求國族主義的行動者,同時也會是更富感召力、更具反身性的歷史主體。
在今日東亞,在號稱「大國崛起」、動輒訴諸法西斯仇外情緒與神聖血緣連帶的高壓政權邊緣,亞洲弱小民族們除了自身之尊嚴與獨立,已經快要沒有其他事物可以失去。幸好,香港還有頑健的董狐之筆,寫下了預言神靈、贈與所有受壓迫受苦難者的記憶之書。且讓我們引頸盼望,在維多利亞港內潔白浪花中,最終有崇高伴隨光榮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