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無難事》:關於「本土影業」的一則苦澀幽默
因檔期相近,高炳權導演的《江湖無難事》(下簡稱《江》)上映後,有些觀眾拿它來跟《返校》比較,覺得該片搞笑詼諧,可惜少了點微言大義。
不過這種比較有些誤解。荒誕又爆笑的《江》,講的故事雖非國仇家恨,其關懷卻同樣正經——電影這個行當,到底是金主跟市場說了算?還是藝術追求最優先?
儘管如此,《江》的風格並非文青無病呻吟,而是力求大眾品味,編導費盡巧思,融合生猛母語、猙獰活屍、幫派火拼、兄弟義氣、跨性別戀曲……,電影不必說教,只需觀眾歡喜。但這部片卻有著近年台灣電影少見的特色,它是一部,談論「資源匱乏的從業者如何去拍一齣『怎麼拍電影』的電影」。請注意,上面這句話有兩層括號。
還不常見的,關於「電影本身」的台灣電影
在成熟的美日影視產業,所謂「關於『電影』的電影」,常是老練作者的炫技表演。
例如日片《一屍到底》(カメラをとめるな!)、《魔幻時刻》(ザ・マジックアワー),還有好萊塢《蘭花賊》(Adaptation)、《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等等,都屬於廣義後設電影(meta-cinema)。此一類型所欲探究的主題,正是「電影」自己。
「電影」到底是甚麼?在這部片中,兩位主角穩死跟豪洨,各自代表兩種答案。對導演「穩死」(黃迪揚飾)來說,電影是嘔心瀝血、不計代價的「藝術作品」。如何真誠表現創作者的構思,是穩死唯一在乎的事情。
但對於製片「豪洨」(邱澤飾)而言,拍片不外乎「與現實妥協」。資金、演員、道具、場面,還有動輒失控崩潰的導演本人,片場外的世界才是最大難題。只要權衡現實所需,劇本隨時修改,滿臉橫肉的出資老闆也能領銜主演。
故事一開始,黑道老大「龍哥」(龍劭華飾),不知為何大發善心,資助這對電影兄弟完成夢想。只是女主角已經欽定,必須由情婦「香耐鵝」(姚以緹飾)擔任。
但荒謬的是,電影還未開工,香耐鵝竟然意外摔死。為了避免被道上兄弟送去當養殖場的人肉飼料,製片豪洨硬著頭皮,安排香耐鵝屍體化妝上陣。但又為了應付因思念女友而頻繁探班的龍哥,只好再找來人妖扮裝皇后小青(同樣是姚以緹飾)全程頂替,與老大逢場作戲。
於是,這部「台製純愛活屍鉅片」,不再單純為了夢想或麵包,而是生死攸關。看似搞笑的故事背後,《江湖無難事》訴說的正是電影本質——製作一場銀幕騙局。
虛實交錯中的真情摯愛
儘管「拍電影」這一事業,需要導演、製片分別在戲裡和戲外乾坤挪移,但《江湖無難事》仍然展示了,作為虛構的藝術,「電影」怎麼傳達真誠。
龍哥跟廖桑(顏正國飾)在三溫暖裡的一幕,就把電影媒材「虛實難分」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被臨時「徵召」為男主角的龍哥,興奮地強迫手下兄弟,來陪自己預演劇本。於是,幾近全裸、心懷鬼胎的硬漢廖桑,尷尬地與龍哥四目相對,囁嚅說出:「老師…我…想…想跟你做愛!」
說起來,龍哥之所以認真投入排練,大概是因為,劇本中已婚高中老師跟清純殭屍女學生的不倫戀愛,讓黑道老大想起了關於海枯石爛的甚麼東西。
而另一處精彩的安排,則是在故事後半。穩死的「電影」即將殺青,但是在最後一場爆破戲裡,特效炸藥已被計畫奪權的廖桑抽換,到時候將是一場真正的大爆炸,男主角龍哥以及另一位男主角(?)小青,都會化為灰燼。
無力反抗廖桑陰謀的穩死,除了不斷喊卡,拖延時間,根本毫無辦法。然而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重拍,小青終於真情流漏,竟在末日場景中強吻龍哥,根本停不下來。這下子,假鳳虛凰變成真槍實彈,在一部戲中有戲的電影裡,《江》拍的還是彩虹般的人間真情。
假作真時真亦假,天若有情票房好。電影這種幻覺有最堅實的力量,也就是觀眾深深投入之時,對於曲折戲劇的無比強烈共鳴。
本土影業的票房困境
儘管電影不過「虛構」,但是《江》並未與社會脈絡斷裂——陽春團隊如何東拼西湊一部電影——本片直指多年來台灣影業的結構性困境。
對本土影視產業來說,在有限資金、小眾題材、缺乏國際知名演員種種限制下,怎麼讓「台灣製造」成為市場熱門,一直都是難題。
從這點而言,《江》的結局,反諷了「本土電影」的必然宿命。故事最後,經過無數波折、差點葬送小命的兩位主角,終於功德圓滿,將一部同樣叫做《江湖無難事》的電影帶入院線。然而首映觀眾卻寥寥可數,還有人滿臉不屑走出戲院。
看來,一部帶著B級片趣味的類型電影,不怎麼受「電影裡的電影觀眾」青睞。對照《江》上映後差強人意的票房,導演預先自嘲的黑色幽默,還真不是普通的苦澀。
其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票房都不是台灣電影的首要考量。早年國民黨不計成本補助中影,一是對海外華人進行政治宣傳,二是意圖打壓台語黑白電影。而在解嚴前後,政府用國片輔導金支持才華洋溢的新浪潮導演,其用意多少也在於透過藝術電影在國際影展上的成功,換取文化性的非正式外交空間。
歷史讓我們思考的是,邁入二十一世紀後,國片「號稱」復興以來,一些技術還未臻圓滿的作品,卻能因為歷史記憶或民族主義,而在營收上大有斬獲。然而,電影畢竟是一門「產業」,無法只依靠道德經濟來贊助,我們「台灣電影」若要再往前一步,就得直面市場領域,找到足以說服一般消費者買票觀影的商業電影類型(而不只是台灣新電影最擅長的寫實藝術片)。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江》的另一層野心。這部片用本土元素來重現、改造西方電影工業中已然成熟的活屍類型片——流暢母語口白、漫畫式底層社會、狗血卻巧妙的笑點安排,還有不惜犧牲色相的偶像劇深情小生。顯然,這個世代的台灣電影作者,正在用心良苦尋找可以娛樂觀眾、健全電影產業鏈的羅馬大道。
當傑作成為遺珠,國片只能一再告急
說起來,《江》透過黑色幽默所營造的那種荒謬,展開於與電影無關的經濟動機:龍哥之所以找來兩位主角製作電影,是因為他把鑽石藏在情婦香耐鵝的假奶裡頭,而去日本拍外景的真正目的,是用來掩護走私交易。
不知能否如此解讀上述劇情:那些對「電影產業」沒有真心關愛的商業資金,總是別有所圖,不可信任。台灣首富郭台銘曾經放話,願意提供百億資金、支持百部本土電影。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郭董的慷慨承諾,不過是競選總統布局的公關話術,並不會真正兌現。
也難怪豪洨的騙局穿幫以後,金主龍哥仍願意拍完戲中的「電影」。既然鑽石走私失敗,穩死的活屍電影若能「賣到大陸」,對生意還是不無小補。儘管,龍哥這一精打細算的畫外現實是,二十年來,中國市場的磁吸效應,掏空了台灣娛樂產業的人才、資金、技術。
在本文最後,也許我們可以再辨識一次穩死版本《江湖無難事》這部戲中戲的意義——即使深愛的人即將惡墮為殭屍,仍然願意為了她賠上生命——此劇本的「深意」並非乍看下那麼煽情,因為,台灣電影從業者就是如此癡心專情。無論產業環境怎樣千瘡百孔,他們始終無悔付出。
未來的台灣電影史必然繼續追問,為何我們沒有自己的好萊塢、吉卜力?儘管此一不甘心短期內不會有答案,但以後當我們想念早年「沒有通過市場考驗」的《熱帶魚》、《魔法阿嬤》等本土電影傑作時,大概還可以添上《江湖無難事》這樣美麗精緻的一顆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