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過去,滋養未來:「新竹州圖書館」的前世今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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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心靈聖地,比如因藏有西方最早的活字印刷書籍《古騰堡聖經》(Gutenberg Bible),和牛頓的劃時代科學論著《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Philosophiæ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而蜚聲全球的「紐約公共圖書館」(New York Public Library)就是一例。
2004年上演的美國好萊塢災難片《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曾有一段安排民眾在此躲避嚴寒、焚書取暖以便等待救援的電影場景特別令人印象深刻,昭然揭示「只要圖書館存在,人類毀滅的文明就有辦法重建」的具體象徵不言而喻。
其後於2017年,又有傳奇紀錄片大師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執導拍攝《悅讀:紐約公共圖書館》(Ex Libris: New York Public Library),帶領觀眾深入書海探索其豐富多樣的閱讀面貌,並針對當地社會弱勢族群的歷史與現況表達強烈的政治關懷,從而造就了紐約最美的人文風景。
簡言之,一處蘊藏著歷史記憶、作為「文化地標」(Culture Landmark)的公共圖書館建築,往往能讓城市本身更有魅力。
新竹州圖書館作為「文化地標」
以「新竹州圖書館」(下簡稱「新竹州圖」)為例,當初原是為了紀念日本裕仁皇太子來台(1923年)而決議設立,自1925年開館後,平日除開放一般民眾閱覽,亦開風氣之先,設置了專屬婦女及兒童的閱覽室,有時還會舉辦朗讀、發表兒童文學作品的「童話會」。
當時館方為了讓更多的成年讀者能夠對圖書館感到興趣,更於1930年做了前所未有的創舉,發行專門的機關刊物《圖書館だより》(中文譯名《圖書館新聞》),並於首期創刊號宣稱要「發揮社會教育功能」,內容引介新書類型則囊括經濟、宗教、哲學、產業等面向。
另自1933年起,該館亦配合所謂的「圖書館週」舉辦文學朗讀、播放電影等活動,大量刺激了新竹民眾前往參與。早年擔任新竹州圖書館長的太田雄治郎便曾公開呼籲:「凡識字者,無論任何年齡、任何學歷、學年,應該利用圖書館來自修、學習,以不斷自我提升」。
到了戰後1945年,國民黨政府接收台灣,全台的圖書館皆被迫休館。「新竹州圖書館」更名為「新竹市立圖書館」於1948年重新開館,據聞當時館內多數日文藏書都得以妥善的保留,只有宣揚皇軍戰爭思想的書籍被銷燬。1950年再依行政區劃分變更,新竹市併入新竹縣,又改稱「新竹縣立圖書館」。1952年,圖書館內設立了「新竹文獻會」,陸續蒐集研究各種有關新竹的舊文獻,並開始纂修新竹縣志,同時發行《新竹文獻會通訊》。
此後,圖書館幾乎每個月都會舉辦不同類型的活動,包括讀書會、唱片欣賞、各類美術作品展,以及當時跟美國新聞處和台灣省交響樂團簽約、每月定期舉行一次的「音樂欣賞會」(1958),甚至還曾舉辦過花燈比賽、雄獅學童寫生大會(1963)、步行十八尖山大會(1964)等,堪稱熱絡而多樣。
古冊舊書,作為激發藝術靈感、反映時代脈絡的明鏡
在書籍方面,新竹州圖幸運躲過戰火摧殘,後來卻因戰後行政區劃「縣市分家」之故,使得原本日治時期保留下的1萬餘冊日文藏書,在該館經歷多次搬遷過程中有所遺失,僅餘部分的館藏舊書順利移交給竹北的「新竹縣縣史館」保存至今。
藏書之於圖書館的重要性,正如歷史文化是城市的靈魂。放眼2020年10月重新開幕的新竹州圖,裡頭最具歷史氛圍的閱讀展區,自當莫過於由舊香居提供早年台灣絕版文獻、旁邊一整個牆面上鋪滿了日治時代「灣生」畫家立石鐵臣繪製《民俗臺灣》雜誌木刻封面的展覽現場。
另橫置於牆面中間,那一排壓克力櫥窗內,則是當年(從1941年7月創刊,到1945年2月停刊,共44期)《民俗臺灣》最原始發行的初版本(Original Edition)。而在前方平台上,亦擺放了可供參觀者自由翻閱的復刻本。這些書籍雖說是「復刻」,卻也是早期「古亭書屋」在1968年印製發行的稀有版本。比起1985年的日本湘南堂書店、1988年的武陵出版社,以及1998年的南天書局,這些單位都曾先後出版過《民俗臺灣》復刻本,而「古亭書屋」可說是這些眾多版本當中最罕見的一種。
當你觀看並且親手碰觸到這些超過7、80年歲月淬煉的古冊舊書,就像是回望著時間的流動,將過去、現在與未來完美地交疊成一體。諸如帶有木刻韻味的印刷字體,樸拙蒼勁的線條刻畫,加上明朗、溫潤而飽滿的色彩肌理,簡直越看越有味道,使得整個空間充滿了氣勢非凡的美學張力,以及深沉的精神力量,其間更似有一股令人無法抵抗的魅力,一旦陷進去就很難踏出來。
按《民俗臺灣》內容所見,新竹自古以來文風鼎盛,人才輩出。出生於竹塹西門(今新竹市西門街)的江肖梅(1899-1966,本名江尚文,號肖梅,字質軒),自幼即入私塾熟讀漢學典籍,同時也在公學校接受日本教育。由於他既擅日文寫作、又長漢文書寫,因此不僅熱衷寫作古典漢詩、新詩、小說、劇本,之後更受聘擔任日文雜誌《台灣藝術》(1941年)總編輯。忙於編務之際,還在《民俗臺灣》發表數篇包括〈民俗管窺〉、〈隱語〉、〈神籤〉、〈書房〉、〈童謎〉、〈燈謎〉等專題文章。
其中頗有古趣的一篇〈民俗管窺〉(收錄於1942年3月《民俗臺灣》NO.9),記載了早年新竹與竹東一帶漢藥店(中藥房)使用漢文詩句對聯代表數字暗號,用來標示處方箋價格的民間隱語。比方新竹地區以「霽日園林好,清明烟火新」為典例,每個漢字依序代表數字「一到十」。故此,寫著「園林」便指34錢,「霽好」則為15錢。另亦羅列此一風俗習慣往往因地而異,如「竹報平安兆,東昇日月高」(竹東)、「杏林生意滿,橘井水流香」(竹南)。
戰後(1946年)江肖梅奉派為新竹市政府督學,自1950年起開始在《竹風日報》撰寫「台灣民間故事」專欄,隨之陸續編纂成冊。對此,民俗學家婁子匡予以高度讚揚,推崇其為「台灣風土(以及俗文學)之守護人」。1966年病逝日本,歸葬新竹。追索前人走過的時光,都寄託於一冊冊見證過往的古舊書物當中。它們既是體會精神傳承的捷徑,同時也是激發藝術靈感、反映時代脈絡的明鏡。
回顧早年日治時期的新竹文人當中,聲名遠播者,還有當時參與編纂《新竹廳志》、擅長傳統書畫的羅炯南(1874-1949),以及清代「開臺進士」鄭用錫(1788-1858)的孫子鄭十洲(1873-1932)。巧合的是,他們不僅志趣相同,且都喜愛以筆墨作詩,卻都在生前未曾刊印詩集。在這次展覽當中,舊香居也特別展出他們家族後人整理自家殘留的詩文手稿,於60年代排印出版的《羅炯南先生遺墨》《鄭十洲先生遺稿》,別具歷史意義。
深刻地了解歷史,使我們能夠想像不同的未來
俗話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只要人人各取所需,便是皆大歡喜。比起跟隨一眾人潮把整座城市都當作舞台般地追逐熱鬧,我毋寧更加偏愛走訪「巷仔內」鬧中取靜的隨興自在。記得開展當天傍晚,無意間走到新竹城隍廟一帶正要尋找小吃美食,沒料想卻在附近小巷子裡意外發現藏有一家書店,而且還是目前全台灣唯一僅存、至今仍持續印刷販售「歌仔冊」的老書店——「竹林印書局」。
竹林印書局除了賣書,本身也印書,店內販售書籍類型主要以命理堪輿和五行術數,還有台灣民間傳統戲曲「歌仔冊」為大宗。歷史上,早在日本大正年間,嘉義的捷發漢書部、玉珍書局,以及台中的瑞成書局,最初開始從事印刷發行歌仔冊的工作。隨之,陸續又有高雄的三成堂印刷部、新竹的竹林印書局加入此一行列。
此處所謂「歌仔冊」,乃根據民間流傳的歷史傳說、抑或敘述當時地方上的新聞與社會事件,經人蒐集整理之後改編而成,也有一部分是由唸歌藝人或是歌仔戲的相關從業者根據演出曲牌記錄下來。絕大部分的「歌仔冊」都有勸善教化的功能,內容不外乎總是闡述善惡到頭終有報。由於「歌仔冊」表述文字形式都是四句一聯、一句七字的文體,因此又稱「七字仔」。表面看來似乎很像七言絕句的反覆重疊,卻沒有古典詩詞那樣的平庂限制嚴格,用韻也很自由,基本上只要通暢順口,好念、好聽、好記即可。
念想台灣早昔仍屬農業社會的時代,無論是在大樹下或廟口前,「歌仔冊」不僅提供農閒時的娛樂功能,更透過與生活層面貼近的俚俗文字、音韻、詞彙,來進行某種潛移默化、寓教於樂的教化作用,包括處世態度、拓墾精神、民族意識、宗教思想等,堪稱是台灣鄉土語言和民俗研究的活化石。
任憑時代流轉,像竹林印書局這樣能夠靠著自身力量在台灣存活超過70年的老書店,正如那些千百年老樹經過悠久歲月的洗禮、經歷風雨的淬練,怎不叫人心生敬意!
小結
來到一個有故事的地方,無論是東門圓環旁的「新竹州圖書館」,抑或城隍廟巷仔內的「竹林印書局」,彷彿本身就自帶某種神秘的磁場,總會在無形中吸引愛書人前來一探究竟。
回顧史料可知,早年新竹州圖除了作為單純的閱覽空間,同時也兼具推廣藝文展演、舉辦各式活動講座的複合功能。從今往後,想像未來的州圖書館使用樣貌,不僅涉及創新服務與商業模式的建立,也植基於過往歷史的連結。換言之,正因能抱持著探索的熱情與謙卑的態度深刻地了解過去,我們才會更有充足的底氣和自信去想像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