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成功鎮音樂紀行（上）：追尋故鄉、推展地方創生的「小湊歌謠祭」

李志銘 31 Mar, 2022

「蘆葦花開音樂工作室」製作人鍾慧君今年3月策畫舉辦深度旅遊結合地方產業特色為號召的「小湊歌謠祭」。圖／作者自攝

近幾年來，台灣各地興起籌辦音樂節慶活動，相繼蔚為風潮。其中最著名的案例「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Ho-hai-yan Rock Festival），最初原是因為獨立唱片公司角頭音樂的老闆張四十三想要借鑑紐約胡士托音樂節（Woodstock Festival）為藍本，試圖創造一個屬於台灣人的音樂嘉年華，加上當時的台北縣政府（2010年改制為新北市）希望可以藉此帶動週邊的觀光產業發展、創造地方商機，因而大力支持¹。千禧年的第一個夏天，海洋音樂祭的歌聲就這樣在貢寮福隆海水浴場的沙灘舞台上首度響起。

創辦至今已超過二十年，隨著「海洋音樂祭」每年參與人數不斷攀升²，貢寮也從原本逐漸凋零的農漁業小鎮，搖身一變成為北部夏季最熱門的觀光勝地。去年和前年則因COVID-19疫情連續停辦兩屆，致使活動人潮有減少的趨勢。

儘管如此，從歷年「海洋音樂祭」的盛況，卻也間接促使各地縣市政府積極投入音樂祭活動的規劃。比如2008年台東縣太麻里金針山休閒農業發展協會舉辦第一屆夏綠台東音樂季，同年（2008）屏東縣政府首度舉辦「恆春國際民謠音樂節」，亦於2018年轉型為「半島歌謠祭」。

「小湊歌謠祭」在新港潛水小學校前方草地上安排手風琴家蔡偉靖的即興演奏，以及「古殿樂藏」殿主播放留聲機蟲膠唱片的「草地音樂派對」。圖／作者自攝

此外，位於高雄梓官區蚵仔寮漁港以蚵寮國中家長會長蔡登財為首的一群熱心居民，為了讓更多外地人看見高雄不同的漁村文化並藉此招攬青年歸鄉，於是決定自籌經費、向社區中小企業募款舉辦在地的音樂祭「蚵寮漁村小搖滾」（Small Oyster Rock），2012年夏天發起第一屆就吸引上千人參與，一夕成為全台熱愛搖滾樂的年輕人朝聖的目標。2014年、2015年接連舉辦二、三屆之後停辦，其後睽違六年又於今年（2022）二二八連假期間再度復辦，由拍謝少年、放客兄弟揭開序幕，上千樂迷也陸續回歸。

與此同時，迥異於「海洋音樂祭」、「半島歌謠祭」以公部門（各地縣市政府）補助為主的官辦民營模式，過去長期在故鄉台東不斷透過音樂創作深耕在地文化的「蘆葦花開音樂工作室」製作人鍾慧君，2020年以歌詠台東成功鎮新港漁港（日治時期舊稱「小湊」）風土人情的大鍵琴演奏專輯《海光之聲》三度獲得金曲獎最佳裝幀設計獎，在設計師何佳興的構想建議下，希望能讓音樂本身傳遞的情感變得更有意義，因此把原本要用來舉行慶功宴的獎金，加上部分自籌經費與（三商家購）企業贊助，於今年三月首度推出深度旅遊結合地方產業特色為號召的「小湊歌謠祭」。

尋溯故鄉風土的音樂泉源

在這些公家與民間單位競相舉辦的眾多音樂祭活動中，來自台東的「小湊歌謠祭」並不追求如「海洋音樂祭」、「半島歌謠祭」等大型節慶的活動規模與明星化，而是從成功鎮當地社區本身出發、結合獨立音樂品牌「蘆葦花開音樂工作室」歷年出版唱片專輯曾經合作過的既有人才與資源為基礎，性質較接近高雄蚵仔寮自主籌辦的「蚵寮漁村小搖滾」。

相較之下，以土地作為音樂創作養分和主題發想的「小湊歌謠祭」，則是提供更為深度旅遊的五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沉浸式體驗，除了與在地店家協力合作，同時結合民歌採集、地方創生、風土經濟、城市行銷，活動本身由於強調「精緻化」、「小而美」的內容品質，且完全使用在地食材，因此採取「限額」、「限量」報名方式。早在去年五月預計開幕的「小湊歌謠祭」卻因疫情延期，直到今年3月12日及5月7日分兩梯次再度重啟，仍吸引近三百位樂迷報名。

活動當天，參與賓客們先是下午（兩點開始）來到成功鎮上海街的「新港潛水小學校」，在這幢帶有日式建築風格和原住民傳統茅草屋頂的小屋前面一片開闊草地上舉行「海光市集」下午茶，隨興享用在地商家精心準備的金宜灣炭火手炒咖啡豆、來自安通溫泉附近的手沖咖啡，以及近年剛移居到成功鎮落腳的「點心魔法師」提供的手工餅乾、海鹽麵包和肉桂卷。

入口微微的海風氣味，伴著濃醇的咖啡香，現場亦有手風琴家蔡偉靖的即興演奏，與「古殿樂藏」殿主帶來1930年代英國名廠HMV102攜帶型留聲機播放美國爵士流行樂的蟲膠唱片，儼然以一齣既復古而新鮮的「草地音樂派對」（Lawn Party）揭開了歌謠祭的序幕。

小湊歌謠祭「海光辦桌」不僅有著台式古早味辦桌的傳統氛圍，同時又像是一場精心策劃、回顧過往專輯經典曲目的懷舊音樂會。圖／作者自攝

到了黃昏時分，天色漸晚，眾人紛紛轉往鄰近不遠處、坐擁成功漁港海景的半露天式「足跡再現」餐廳開始入席在地晚宴「海光辦桌」。顧名思義，「海光辦桌」不僅有著台式古早味辦桌（台上表演拚場、台下桌菜拚手藝）的傳統氛圍，同時又像是一場精心策劃、回顧過往專輯經典曲目的懷舊音樂會，在歌聲旋律當中蘊含著以音樂尋溯故鄉台東成功小鎮歷史身世的微言大義。

在音樂展演（曲目安排）方面，「小湊歌謠祭」亦有別於以搖滾樂為主軸的其他節慶，並且融合了更為多樣的樂種類型，包括古典樂、爵士藍調、台灣民謠等，舉凡作為本次歌謠祭開場主題曲、收錄自《小湊戀歌》專輯裡的〈新港小調〉，原是日治時期1930年代新港公學校校長島田善吉採集阿美族古調譜寫而成，歌詞描述昔日建港之初的小鎮風光，經過重新改編之後融入了新世紀音樂的清新氣息。

另還有在東管處服務的原住民青年歌手「紅葉少女隊」演出吉他彈唱部落民謠與現代情歌對唱〈愛你一萬年〉，最後壓軸則請來前中視大樂團首席薩克斯風樂手鄧吉慶擔綱伴奏，與歌聲酷似鄧麗君的主唱徐岳彤攜手帶來「群星會」時代的經典老歌與西洋爵士樂曲，堪稱眾聲喧嘩、雅俗並陳。

從音樂的傳播效應，帶動整合在地社區文化

作為歌謠祭主題的「小湊」，即是現今台東小港漁港在日治時期的舊稱，離成功鎮約十幾公里遠，更早在清領時期的地名叫做「蟳廣澳」（意指這裡的海灣附近有礁石環抱，有如螃蟹的雙螯），這裡是全台捕捉迴游旗魚的中心，迄今漁民們仍代代相傳沿用日本人傳授的「延繩釣」、「標魚」的捕獵方式，初來到此的漢人商人更陸續從港口帶入各種民生物資，不僅造就了成功鎮繁華歷史的開端，專輯《小湊戀歌》亦以此為名。

多年來，在音樂製作人鍾慧君和作曲家女兒盧葦出版的專輯作品裡，往往一貫地流露出她們對故鄉風土文化的深情熱愛，舉凡最初洋溢著濃烈地方情懷的《卡片教堂的鐘聲》（2012年），乃至傳述百年三代家族生命史的《小湊戀歌》（2014年）和訴說父母書信戀愛故事的《邱月雲小姐收》（2015年），以及後來陸續問世的《海光之聲》（2019年）與《新港的風》（2021年）。類似這般透過日常生活與土地的連結、深耕的動人力量，就好比提到古都台南就會不禁想起謝銘祐，談及北投民謠也必然離不開陳明章。

其中《邱月雲小姐收》這張專輯後來因為歌曲故事的廣泛流傳，著名的「華康字型公司」便以專輯中所提三百多封情書為基礎，打造一套新字型，名曰「華康愛情體」，甚至還跟成功鎮公所合作，在新港漁港燈塔旁設置一個非實體存在的「成功郵便局」、以愛情為主題的藍色郵筒，這裡亦曾被拍成「愛情收」廣告，如今已成鎮上的新景點。

身為策展主辦「小湊歌謠祭」的靈魂人物，鍾慧君從最初的鋼琴老師轉型跨入音樂製作，在她身體裡彷彿有著源源不絕的熱情與能量，講起心愛的故鄉台東與家族故事總是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只要話匣子一打開就幾乎完全停不下來，簡直欲罷不能。

然而，光是與生俱來「Nature High」（天然嗨）的樂觀浪漫性格，尚不足以獨挑大樑，她還必須擁有協調各種人際關係的細心和耐心，以及務實強大的執行力。由這些層面來看，鍾慧君以往所製作的每一張專輯、譜寫的每一首歌詞、投入的每一件事情都自有其深意所在。

總體而論，這些音樂本身既是一道道靚麗的城市風景，同時也為原本單純的地方生活創造了一種空間想像。諸如宜灣卡片教堂、小港（小湊）漁港、成功郵便局、孤獨唱片行、新港潛水小學校，鍾慧君每每以自身日常體驗與土地情感出發，卻又超越自身。從點而線、由線而面，終能逐漸累積成為一股深厚的文化底蘊，並且善用「設計力」加值，活化在地資源，甚至還能因此延伸推展到海外（比如日本）市場。

正所謂「愈在地、愈國際」，當現代社會的城市文明越發達，營造一處豐美多采、好山好水的地方（小鎮）生活文化便越是令人心嚮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