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成功鎮音樂紀行(下):找到回家的路,將傳統歌謠文化重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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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東成功鎮音樂紀行(上):追尋故鄉、推展地方創生的「小湊歌謠祭」
18世紀德國哲學家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 1775-1854)曾在其大作《藝術哲學》(Philosophie der Kunst)書中提出那句描述音樂與建築的經典名言:「建築是凝固的音樂,音樂是流動的建築」(Architecture is music in space, as it were a frozen music)。意指實體的建築空間,與抽象的音樂聲響,兩者之間具有某種共通的審美特質(包含形式上講求嚴謹的結構、和諧的比例等),以及彼此相互影響的微妙關聯。
從聲學空間(Acoustic space)論述觀點來看,聲音亦是形塑空間感的主要力量之一。
舉例來說,即便完全同樣的一組音響器材和音樂作品,分別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場所播放,即與當下的空間本身產生某種特有的共鳴頻率,相對也會讓聆聽者感受到不同的聲響空間(Sonic space)。
因此,誠如美國當代城市建築學家路易士.孟福(Lewis Mumford, 1895-1990)宣稱:「城市是文化的容器」(The city is the container of culture)。據此而論,有些年代久遠的古厝老屋,在經過良好的保存修繕之後,便能重新使用、作為一處復原(重現)當年音樂環境的空間容器。透過各個時代音樂的聲響與人彼此互動,同時也重新定義並且豐富了整個建築的空間內涵。
今(2022)年3月在台東成功鎮首度由民間自籌經費主辦、獨立音樂製作人鍾慧君一手策劃的「小湊歌謠祭」,便特別邀請素有「留聲機傳教士」(按詩人楊澤指稱)封號的台北「古殿樂藏」殿主王信凱,在當地中山東路上擁有90年歷史(建於1932年)的兩層樓木造日式老屋「菅宮勝太郎故宅」,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留聲機講座。這棟建築也是《小湊戀歌》專輯裡的「浪煙」真實場景。
人與土地的緣分,一段跨越時空的相遇
回溯一百年前的日治時代,出生於日本茨城縣的菅宮勝太郎(1883-1943)在大正十一年(1922年)奉派來到台東廳「新港」(舊名「麻荖漏」,戰後更名為「成功鎮」)擔任支廳長,他陸續規劃建設港口、城鎮棋盤式街道、下水道及公路等基礎建設,並引入日本漁村鏢旗魚的技術,讓當時新闢建的「新港漁港」成為東海岸最大的漁港。
經過了十年融入台東在地的田園生活,此時(1932年)菅宮勝太郎突然接獲總督府一紙公文,上級指示要他奉令調職,但他卻不願離開新港-這個他早已視為第二故鄉的地方。於是他決定辭職,並於1932年興建了一幢兩層樓日式建築,從此就在這個自己奉獻大半輩子的新港小鎮安居終老,直到1943年菅宮勝太郎因病逝世,親友依其遺願將他葬於新港。
每逢冬季來臨,強勁的東北季風簌簌吹襲,將新港海岸邊的波浪飛沫打成一片片如雪花般紛飛,空氣中瀰漫著霞霧,化作一絲絲的水煙、四處飄散。此番景象,當地人俗稱「浪煙」。
據說當年菅宮勝太郎總是最喜歡待在自家宅邸的二樓陽台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眺望著眼前自己一手闢建的新港漁港,以及港口海岸邊的「浪煙」景致。
戰後初期(1946年),該建物在國民政府來台後列為日產,後由基督教長老教會信徒高端立醫師(他也是作曲家蕭泰然的岳父)購得,並將其改建為醫院,名曰「高安診所」。及至1995年,高安診所歇業。隔年(1997年)由新港教會接手經營,設置新港教會紀念館,2003年登錄為台東縣政府歷史建築。
因其緊鄰海邊,「菅宮故宅」無奈多次遭受颱風摧殘,2014年麥德姆(Matmo)颱風過境,導致房屋結構受損、木梁也嚴重蝕壞。經過新港教會與地方民眾多年奔走募款,2016年由教會設立「台東縣心驛耕新關懷協會」經營歷史故事館,並協助老屋修繕工作,翌年(2017)再與台東獨立書店「晃晃」合作、開設成功鎮第一間「眺港二手書店」。2020年獲文化部經費補助,正式展開修復工程,並於今年(2022)三月重新啟用對外開放。
整體而言,「菅宮故宅」仍保有傳統日式老屋的諸多特質,比如木造結構的溫潤質感,以及房室隔屏彼此相連通透、流動和水平蔓延的空間特性,乃至形成了更貼近自然與人互動的共鳴音場。在這裡聆聽上世紀70年代台灣第一位民族音樂學博士呂炳川,偕同日人小泉文夫在台東馬蘭部落收錄的原住民歌謠歷史錄音,彷彿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生命氣息,令人頓覺醍醐灌頂。
復刻阿美族百年傳統家屋的留聲震盪
台東成功鎮過去曾經是東海岸規模最大的阿美族部落所在地,舊名「麻荖漏」(Madawdaw)乃源自阿美族語,意指「草木枯萎的樣子」或是「被烤乾的地方」。據文獻記載,阿美族人最早於清初時期就已移居本地,並形成聚落,但在西元1850年左右,此區遭遇大海嘯侵襲,致使土地上草木不生,極似被火烤乾之狀,且不宜耕種,故得此名。
彼時恰逢因緣際會,於3月13日當天參加完音樂製作人鍾慧君統籌策劃的「小湊歌謠祭」、「海光辦桌」等活動之後,又偶遇從台北移居花蓮生活並在當地創設「Pasela'an緩緩書屋」的自由影像工作者翁嬿婷(阿美族名Fali,意指像「風」一樣的女子),在她的熱情引介下,偕同「古殿樂藏」留聲機傳教士王信凱,一起去拜訪當地原住民藝術家陳豪毅(Akac Orat)在前年(從2020年夏天到秋天)自力營造的「Malacecay 阿美族傳統家屋」。
被學生們暱稱為「好意老師」的陳豪毅,父親是南王部落的卑南族、母親是成功鎮的阿美族。早年以公費生就讀台東大學美術教育系,畢業後考入台北藝術大學藝術史研究所,期間亦曾和一群藝術家朋友在台北創立「乒乓藝術工作室」(2008年),陸續策劃過多檔實驗性展覽,之後(2011年)回到自己的原鄉成功鎮和平國小任教,直至2018年辭職離開,退隱山林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近年,他以親手建造阿美族傳統家屋為起點,完成一棟家屋意味著重建人類對於山林的知識,陳豪毅期許自己成為一位文化中介者,透過學習熟悉上山採藤、下海漁獵、生火煮食、工藝籐編等事物,重新找回傳統部落文化當中被遺忘的「身體感」。陳豪毅強調,那是類似一種放開腦袋、身體先行,最終回歸本性的狀態。
觀看眼前這幢奇妙而美麗的阿美族家屋,主要使用傳統工法建造,從主結構、牆面、屋頂、床台等各處建築細部,所有的材料都採用木材、竹材、黃藤、白茅與五節芒等植物編織、綁藤搭建而成,沒有任何一根鐵絲跟螺絲、釘子,並且透過社群網站,以提供「幫工換宿」(Mipaliw)的方式招募參與者。
根據其中一位參與者楊理博(LIPO)於《鄉間小路》雜誌撰文回顧其建造過程的田野紀實:
Malacecay,是阿美語『合為一體』的意思。意指一棟家屋的建造,需要眾人合力,也需要各種植物集結在一起,站在對的位置上。眾人與萬物一起工作,才是家的起點,也是生命的起點。1
時間回到那天午後,就在這幢Malacecay家屋前面的草地上,眾人席地而坐,或蹲或臥。大夥一面好奇地觀望、一面專注地聆聽留聲機傳教士王信凱特地帶來轉錄分享的台灣早期原住民歷史錄音,諸如1977年台灣音樂學者呂炳川監製的《台灣原住民族——高砂族の音樂》,以及小泉文夫1973年來台採集出版的《高砂族の歌》黑膠專輯。播放曲目則以阿美族、卑南族為重點,主要包括呂炳川採錄的阿美族〈豐年祭歌〉、〈飲酒歌〉、〈粟之除草歌〉、〈乞雨之歌〉。另外還有小泉文夫採錄的卑南族(台東縣知本村)〈迎賓之歌〉、阿美族(台東縣馬蘭)〈飲酒歌〉、〈豐收節老人之歌〉與弓琴(スラトック)演奏等。
我以為所謂音樂的極致,到頭來,即是回歸到某種最原始、最純粹的情境,這顯然要比任何圖像、語言、文字都要來得動人。
在這幢全部以手工編織「復刻」百年歷史的阿美族傳統家屋裡,彷彿更能透過全身心的每個細胞與整個家屋的空間環境產生某種共鳴,也令人重新感受這些歌聲中所蘊含的強大(精神)力量。
對於當今年輕一代的原住民族而言,雖然這些傳統歌謠正不斷面臨著逐漸流失的危機,甚至有些歌謠大都只有老人們才會唱。所幸,當年呂炳川、小泉文夫堅持使用最好的錄音技術和設備,將這些聲音完整地保存了下來。
過去為了探索「已消逝」族群的聲音,後世學者才慢慢發展出所謂的「考古聲響學」(Archaeoacoustics)。同樣道理,就像是重建老房子一樣,相信只要持續藉由這種復刻轉錄形式,將歷史錄音回歸部落,不斷地分享、播放、傳達。總有一天,以往曾經凋零、早昔生活記憶中的傳統歌謠文化,必然能夠透過傳唱的媒介再度重建回來。
- 引自楊理博,〈家在山海之間〉,《鄉間小路》2020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