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採集運動」番外篇:李哲洋、李泰祥與牛的故事
俗話說:人生變幻無常,際遇各有不同。
在世人的刻板印象中,向來兢兢業業的《全音音樂文摘》主編暨翻譯家李哲洋(1934-1990),與一生浪漫瀟灑不羈的音樂狂才李泰祥(1941-2014),由於60年代「民歌採集運動」的關係,彼此命運和個性迥異的兩人,因此有了微妙的交集。
1966年1月,「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為中心,由熟悉原住民部落山路地形、本身又精通日語及台語(方便跟山地部落的耆老溝通)的登山專家李哲洋帶路,陪同史惟亮與德籍學者史畢戈(Walter Spiegel)博士前往花蓮縣吉安鄉的田浦村、東富村和豐濱村等阿美族部落進行為期五天的田野踏查,採集了一百多首原住民歌謠,自此開啟了一系列「民歌採集運動」的序幕。
1967年6月,李哲洋又再接受「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委託,偕同另一位已有多次合作經驗的田野工作夥伴劉五男,來到位於台東境內的阿美族長光部落,並且透過在地青年音樂家李泰祥的引介,帶著李、劉兩人進入部落採集錄音。
當時的李泰祥,才剛剛經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私奔結婚」事件,甚至還登上了新聞版面,後來在1966年選擇和妻子回到故鄉台東定居。
這段期間在台東,李泰祥不僅擔任台東省立女中與卑南中學的專職教師,同時也在當地組織「山地青年合唱團」,一方面從事音樂推廣,另一方面也兼作原住民音樂的田野採集。
有趣的是,為了貼補家計,李泰祥在1966年至1970年期間,還曾經跨足經營「牧場酪農」事業。
根據2003年「時報文化」出版《李泰祥——美麗的錯誤》這本傳記中記載,李泰祥先是買了兩頭荷蘭乳牛來飼養、藉此生產鮮奶,後來生意慢慢擴大,乃至於將當時台東農場的七頭乳牛全部包租,並向新竹玻璃工廠訂購三千只玻璃瓶,打開了台東鮮奶市場。據說平均一天銷售一、兩千瓶。其後於1971年李泰祥全家遷居台北,這些牛隻們也分別遣送給鄉友。
音樂史的都市傳說:另一則「李泰祥與牛」的故事
除了早年飼養乳牛銷售鮮奶之外,關於「李泰祥與牛」流傳最廣的另一則故事,乃出自於許常惠的口述,故事梗概大致是這樣:
早年在藝專任教的許常惠,因看到自己的學生李泰祥平日臉色蒼白,一問之下才知道李泰祥經常三餐不濟、沒錢吃飯,於是許常惠就把李泰祥帶到家附近熟識的麵店,和麵店老闆說以後李泰祥吃麵的費用都算在自己帳上,月底再一併結清。
某天麵店老闆向許常惠結算總帳,竟然要收三、四百塊(幾乎等同於許常惠當時在大學教書一個月的薪水),原來李泰祥不僅自己去麵攤掛帳,常常也會帶著一群朋友來吃麵。許常惠只好把錢付了,並且告訴李泰祥,以後要請別人吃麵時,最好先告訴他一聲。
經過一兩個月後,李泰祥帶著他父親來找許常惠,後面還牽了一頭牛。李泰祥的父親說:「這頭牛是用來抵帳的,我們家裡沒有什麼值錢的,就養了兩頭水牛,請老師收下。」許常惠連忙搖手說:「不行不行,我又不會養牛,趕快牽回去吧!」因為許常惠堅持不收,李泰祥把牛牽到藝專的操場上去放養了幾天,最後還是許常惠好說歹說,才說服李泰祥家人把牛牽回去。他每次回憶起這件事,總是笑著說:「我到現在還搞不懂,這頭牛他們是怎麼從台東弄上來的?」
追溯這則「李泰祥與牛」的故事源頭,最初由許常惠煞有其事地講述、並收錄在1997年邱坤良撰著《昨日海上來:許常惠的生命之歌》這本傳記裡,其後再經過眾多轉述者之間口耳相傳,且因整個故事情節帶有一種台灣古早社會濃厚的人情味,乍聽之下又頗為新奇、怪誕,多年來儼然已成為台灣當代音樂史上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都市傳說」。
湊巧的是,拜現今普及發展的網路社群媒介之所賜,我在去年(2022)便曾有緣透過臉書向李泰祥的女兒李若菱小姐求教,並且提起了許常惠傳記裡經常被引述的那樁「李泰祥與牛」的故事。
當時李若菱小姐很明確地透過臉書留言回覆:「我跟我叔叔確認過了,那時候我們家很窮,住台北期間,全家都快吃不飽了,最好還有地可以養牛。我當時聽到這故事,也覺得奇怪,因為年份和時間點都不正確……這要不是許常惠老師時間點記錯,要不然就是牛不是我們家的,但這時期不會有同學,因為我爸已經畢業好幾年,而且家裡是養乳牛不是水牛。」
李泰祥被忽略與遺忘的現代音樂先鋒之作
言歸正傳,當年隱居台東期間,李泰祥一直希望能得到赴歐洲深造的機會,於是在1968年寫了一封德文書信給德國天主教聖言會神父歐樂思(Alois Osterwalder,他也是早年史惟亮在台成立「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的重要資助者),向其諮詢如何申請赴歐留學獎學金等相關事宜1。為此,花蓮神學院瑞士籍院長蘇德豐神父(Gottfried Suter, 1929-1989)還特別親自教導李泰祥德文課程,希望能幫助他成功申請赴歐留學,只可惜當時華歐學社的資金狀況無法提供獎學金而作罷。
直到1973年,李泰祥才終於順利獲得美國洛克裴勒獎提供全額獎學金,並應美國國務院之邀,前往美國各大音樂學府暨美國各大交響樂團訪問觀摩進修。
2023年初,我在主編《李哲洋談樂錄》書中收錄了一篇關於李泰祥的評論文章〈一個我行我素的音樂家:談被誤解的李泰祥〉。該文中提及李泰祥於1974年自美國學成返國之後「簡直前衛得走火入魔」,包括1976年他在台北實踐堂發表了以錄音帶剪輯自然環境聲景(Soundscape)結合人聲演出的具象音樂(Musique concrète)作品「雨、禪、西門町」,以及1977年與德裔美籍音樂家藍德(Michael Ranta)、志田笙子(藍德的日籍妻子)在台北實踐堂共同合作的「待」新樂小集演奏會。
耳聞李泰祥早期大膽實驗的這首前衛音樂先鋒之作「雨、禪、西門町」,許多熱愛現代樂的朋友一直都很好奇是否有留下任何錄音資料?結果至今仍不得而知,因此也只能透過間接的文字媒介想像當年的演出情景。閱讀《李哲洋談樂錄》該篇文章描述:
民國六十五年(1976),在台北實踐堂發表的「雨、禪、西門町」,是剪輯雨聲與台北西門町(成都路一帶)嘈雜的聲音,加上李泰祥親自登台奏唱的音樂,在這世稱「具象音樂」綿延的音樂表演裡,李泰祥之慢條斯理、處之泰然的態度,以及加上那種自中國某地方戲曲衍生的怪腔怪調,的確新穎而感到親切,再加上舞台燈光的明暗變化,製造出使我們大開眼界的景象2。
至於另一場「待」新樂小集演奏會實況,李哲洋則是寫道:
民國六十六年(1977)在台北實踐堂演出的「待」這場即興演奏,使我對李泰祥的音樂有了深一層的瞭解。節目單上雖然只有藍德、志田笙子、李泰祥等演奏者之署名,但不能否認這個「待」有十分多的李泰祥精神。
舞台是由幻燈、電影、錄影帶、變音器,以及現場即興演奏所構成,加上氣氛神祕的舞台燈光,以及演奏者在舞台上的泰然自若,鏗鏘有勁抑或嗡嗡細吟可有可無的音響,不禁令人聯想到東南亞某些民族的音樂——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會結束的,多個人少個人都無所謂的音樂。
演奏的儼然是一種哲理,是亙古以來既已存在的,並且永遠繼續的所謂「人類」這種生靈所感受到的音樂3。
文末,作者李哲洋下了一段耐人尋味的評語:「奇怪的是,吃音樂飯的朋友們絕少對於李泰祥的音樂表示意見,使得我對李泰祥的評價不夠自在……李泰祥之能夠在音樂創作上推陳置新,又對於大眾的通俗音樂注入新血,這些事縱令你有多麼不喜歡,也磨滅不了他此時此地的這份貢獻。」4
私以為,李泰祥的音樂代表作除了最富盛名的〈橄欖樹〉、〈告別〉等流行金曲之外,他在現代音樂方面的創作成就與影響,長久以來始終都被社會大眾媒體所忽略和低估了。如此境遇,似乎又與李哲洋日後在「民歌採集運動」長期被邊緣化的情況同出一轍了。
- 根據2016年師大音樂研究所阮琬琪的碩士論文《從「歐樂思–史惟亮檔案」探華歐學社音樂計畫》記載,早年歐樂思對於東西方藝術文化的交流一直抱持著高度熱忱,因此相當鼓勵台灣華人學生赴德進修,同時也有一些歐洲人在這段時間到台灣進行交流。譬如1965至1966 年間,德國人史畢戈(Walter Spiegel)便曾獲得德國大眾汽車獎學金,赴台灣半年,學習中文,期間還曾與李哲洋、史惟亮等人一同進行民歌採集。
- 參考李哲洋,1979年8月14日,〈一個我行我素的音樂家:談被誤解的李泰祥〉,《民生報》第7版,收錄於《李哲洋談樂錄》,頁205-210。
- 同註2。
- 同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