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毒開槍撞車抓錯人案（下）：愛與鐵血下，被扭曲的程序正義
▍上篇
長期以來被「嗤之以鼻」的程序正義
我們可從以上的分析得知，本案的執法過程，完全看不出是在執什麼法，也無法判斷警方的每一個暴力動作算是哪一種強制處分。
有教官擔心地表示：「在無法確認對象身分，也無法判斷對方是否與販毒有關時，本來就不應該貿然攔截、追車禍衝撞，更不應該開槍，萬一波及無辜，後果不堪設想。」「如果今天員警遇到的還真的是毒販，假如該毒販又有武器的話，這種荒謬的執法方式，若被告真的對警方開槍，不但釀成悲劇，警方本身執法也站不住腳。」「具有危機意識的專業刑事警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來執法。」
筆者在今年應邀錄製派出所員警的影片、到中央警察大學、相關警察單位演講，以及相關文論，均一再強調，所謂的「執法要安全」包含兩個層面：其一，依照法律行事；其二，辦案重要，但是員警的生命更重要。
所謂的執法法規，是《刑事訴訟法》與其特別法、《警察職權行使法》、相關內規與辦案SOP，依照法規與標準作業程序行事，除了保障民眾人權、盡可能地避免錯誤，也可以避免因為程序違法導致證據被排除。另方面，標準作業程序本身就是在保護執法人員，避免因為程序不當而違法甚至構成犯罪，也可以避免因為錯誤的作為導致不必要的犧牲。
這些內容，除了是刑事法規、警察法規的規範以外，更是警察學與警察訓練最基本的理論。
筆者也在多次對警方的演講中提到：「很多執法的問題，你們翻遍法規、警察偵查犯罪手冊與教科書都找不到答案。因為，如果你們照著法規與理論做事情，根本就不是問題。可惜，你們遵守的不是法規與理論，而是績效、功獎、搶新聞。」許多基層員警點頭如搗蒜，但也滿臉無奈。
更遺憾的是，還有不少警界高官，對於「遵守程序法規」這項最基本的要求，感到嗤之以鼻。
不擇手段「愛與鐵血」的偏差觀念
回到本件攔錯人的案件，我們可以再延伸提出一個「非常實務」的心理層面問題：如果本案案由不是績效、功獎與新聞性高的跨國性毒品案件，而是一般案件，這些鑄下大錯的員警會這樣貿然躁進的動用警械、施加暴力嗎？我想，只要是具有經驗的警職人員，大概都能會心一笑。
從近來爆發的大量員警違法、不當執法案例中，都已經很明顯地勾勒出一個事實——衝績效、爭功獎、拚新聞，已經成為實務上警察不當（甚至違法）執法的重大誘因。
我國多年來，耗費大量的資源在「打擊毒品」，姑且不論這套刑事政策是否有問題，反而在一線執法上，出現各種荒腔走板的笑話，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在檢察體系與警察體系，也一直將查緝毒品視為當紅任務，更是升官圖上明裡暗裡的一條重要捷徑。在這條路上，不論是檢方或警方，表面上產生了許多風風光光的「緝毒大將」，現實裡卻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檢警圈內，對於栽毒、「官毒雙贏」魔鬼交易、跨區搶線、功獎利益分配引發的衝突，暗潮洶湧。
在警方基層方面，則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毒品案件的績效、功獎豐厚，在有績效就有前途、沒績效就會被罵死的狀況下，鋌而走險的違法誘因於是產生。尤有甚者，對於某些重視「新聞性」、把「開破案記者會」當成要務的警察單位而言，只要碰到一件可以上新聞的大案，就會興奮過度，進而將法規、理論、執法程序通通拋諸腦後。
很多在解嚴與動員戡亂終止後出生的年輕員警，都受過自由、民主、人權等價值觀的法治教育，然而，警方近年來強調「愛與鐵血」的歪風，崇尚的不是合法的執法，而是剪輯大量好萊塢式英雄主義的影片換取「政績」，引發人民素樸正義感高潮，在警界產生一股違法執法的「復古風」。很多資深檢方學長姊感到意外：「奇怪，這十幾、二十年前的作法，怎麼最近又出現了？」也有不少警界友人疑惑：「這些完全不符合教戰流程的『執法』影片是在拍電影嗎？」
「愛與鐵血」塑造了媒體英雄，背後，卻是對於法治國原則與警徽榮耀的背棄。
何以這次輿論不挺警察？
不過，儘管近年來爆出大量違法執法，導致證據排除、無罪的判決，以及違法程度嚴重到犯罪而遭檢方偵查，甚至起訴判刑的案件，但警界高層卻不思反省，只想操作媒體輿論來護航荒謬的執法亂象，讓缺乏法治素養的一般民眾，誤信「司法不挺警察」，甚至痛斥「司法已死」、「恐龍法官」，卻不知在背後興風作浪的輿論目的究竟為何。
只要學過法律的人都知道，所謂的「正義」，不是膝反射式的正義感，而包含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兩個層面。前者是指正當法律程序，後者則是指結果必須正確；也惟有只有透過程序正義而發現的實體正義，才是正義。
警政高層與公關單位過往操作輿論的方式，是將許多本不公開的影片、相片與案件細節斷章取義地提供給媒體大肆報導，導致人民先入為主認定誰是「壞人」，導致「壞人就該殺」、「程序都只是在保護壞人」的錯誤觀念。卻忘了，偵查是浮動的，好人、壞人之分常常不是這麼的非黑即白，隨著越來越多證據的出現，可能會有不同的認定與結果。
以本案刑事局開槍、撞車、砸車、上銬為例，如果對象真的是毒品共犯，輿論風向是否會改變？會不會又有一堆「正義魔人」在連警察到底執的是什麼法都搞不清楚的情況下，跳出來支持警方「強勢執法」？會不會又有一堆人跳出來高喊「支持開槍」？
然而，在偵查完備並判決之前，又有誰知道，對象會不會其實是無辜的？
這則新聞引發輿論群情激憤，在許多網路媒體的臉書專頁下看到數以百計批評警方「好扯」、「像黑道」、「根本土匪」、「不知道是警察，誰不會逃」的留言，而這些留言的基本假設都是「被害人是無辜的」。然而，我認為探討的重點不是當事人是否「無辜」的實體結果，而是程序是否違法、不當（也就是所謂的「粗暴」、「違反比例原則」）。
如果不檢討這個問題，要求執法者合法、安全的辦案，那麼，難保不會有下一個類似事件發生。
除了檢討執法者以外，國人也必須負起自身的責任。何以身為刑事局的刑警、甚至在有警官帶隊的狀況之下，還敢以這種荒謬的方式執法？這是否與長期以來臺灣人慣壞那些不守法的警察、「瞎挺」警方「強勢執法」有關？
依法認真辦案的員警與警官升遷無望，用炒新聞、騙績效等旁門左道方式來欺騙大眾的員警與警官則是直奔青雲、領獎金「發大財」，臺灣社會是否需要反省？且重新思考什麼叫做「正義」？而有關部會在有關「法治教育」上，也需重新檢視是否有切中重點？
很多人抱怨，為什麼執法人員違法導致冤獄賠償、國家賠償，要全民埋單？那是因為，在一個民主而自由的國家，如果執法者走向瘋狂，這導因於人民因自己的顢頇、理盲、無知所導致的縱容。所有人都必須在政治上付出代價。
負起責任吧，沒有人是局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