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上的三根釘子:好萊塢傳統歌舞片的最後輓歌(下) | 陳煒智 | 鳴人堂
親愛的網友:
為確保您享有最佳的瀏覽體驗,建議您提升您的 IE 瀏覽器至最新版本,感謝您的配合。

棺木上的三根釘子:好萊塢傳統歌舞片的最後輓歌(下)

《我愛紅娘》劇照。 圖/金馬奇幻影展
《我愛紅娘》劇照。 圖/金馬奇幻影展

▍上篇:

棺木上的三根釘子:好萊塢傳統歌舞片的最後輓歌(上)

因為《我愛紅娘》(Hello, Dolly!)在金馬奇幻影展重新獻映,引起身邊不少歌舞片同好群起朝聖,使得傳統大型歌舞片——尤其是1960年代中期之後,由二十世紀福斯公司投資拍攝的幾部傳統大型歌舞片——的相關話題,再次於同溫層裡延燒起來。

很多影迷朋友都很好奇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致使這些華麗無比、碩大無朋的超級製作,摔得那麼重、那麼慘,慘到後來這種片型真的走向死亡,走向結束。

話說回來,喜新厭舊一向都是普羅大眾的直接反應。儀典似的roadshow超級大電影在大行其道十餘年後,也終於耗盡它最後的觀眾熱情。當新的音樂型式開始流行,能搭配這種音樂的電影語言開始廣為使用,當百老匯舞台或電視節目等其他娛樂產業,也開始創作這一類的作品、省思它所勾起的諸多聯想和議題時,好萊塢卻還在期望可以打造下一部能賣到盆滿缽滿的《窈窕淑女》(My Fair Lady)和《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

由是,好萊塢傳統大型歌舞片整體製作的中心德目和創意態度,以及導演(與製作人)的主導手法、設計團隊的視野和角度、音樂部門的詮釋、卡司選角以及入選演員的表演技巧和表演心態,再加上發行與映演時所採取的策略和方向……,大家花了很多精神在「回望」過去的成功經驗,也並非沒有「前瞻」未來。

然而,在世代交替的關鍵點上,大型歌舞片被放置在「傳統」「老派」的席次,當中又還要硬性加入新派口味,簡直激化衝突,落了個不倫不類。可惜它承載了那麼高的期望、那麼大的投資,就在這樣行止受限、動輒得咎,限縮了它可能揮灑出的應有光芒。

正因如此,影史上所謂傳統好萊塢大型歌舞片「棺材上的三根釘子」說法,福斯片廠在1967、1968、1969年連續推出的《杜立德醫生》(Dr. Dolittle)、《星星星》(Star!)、《我愛紅娘》(Hello, Dolly!),無疑是我們思考「傳統歌舞片最後輓歌」的課題時,最佳的學習實例。

這三部影片由於成本過高,入不敷出,幾乎讓好不容易因為《真善美》和《最長的一日》(The Longest Day)才從瀕亡邊緣振作起來的福斯,再一次面臨崩潰的危機。

《杜立德醫生》劇照。 圖/取自IMDb
《杜立德醫生》劇照。 圖/取自IMDb

製片費用飆漲3倍的《杜立德醫生》

1967年問世的《杜立德醫生》就是電影公司迷信能重現《窈窕淑女》和迪士尼《歡樂滿人間》(Mary Poppins)票房成功的產物。

福斯找來《窈窕淑女》的男主角雷克哈里遜(Rex Harrison)和詞曲創作搭檔勒納與羅威(Lerner & Loewe),想改編英國兒童文學名著「杜立德醫生」系列故事,作曲家佛德列克羅威(Frederick Loewe)年事已高,宣布退休,作詞兼編劇的亞倫勒奈(Alan J. Lerner)拖延甚久,製片人一度想延請《歡樂滿人間》的雪曼兄弟(The Sherman Brothers),最終改弦易轍,嘗試接觸剛剛走紅不久的英國劇壇新秀李斯利布里克斯(Leslie Bricusse),雙方一拍即合,展開籌備。

沒想到因為選角、合約、技術等等問題,致使製片費用節節高升,在前製期間還曾發生洽談了A明星預備接演,原本第一志願的B明星突然檔期可以了,於是換上B,但根據A的合約規定,製片方必須付給A一大筆錢,才能將之請出劇組。如此這般,反反覆覆,迫使原擬6百萬美元完成的影片,製作費飆漲3倍。

我們都還沒談到《杜立德》本身的問題——敘事上、導演手法、音樂設計等等,它就已經注定慘賠。儘管福斯全力宣傳,使之入圍多項奧斯卡獎(包括最佳影片),並拿下最佳音樂和最佳插曲。然而當年入圍的其他作品是《畢業生》(The Graduate)、《我倆沒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誰來晚餐》(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還有奪冠的《惡夜追緝令》(In the Heat of the Night),那是史上極為著名新舊好萊塢「世代交替」的一屆,《杜立德醫生》也就活生生成為「食古不化」的老舊代表。

《星星星》劇照。 圖/取自IMDb
《星星星》劇照。 圖/取自IMDb

野心極大卻兩頭落空的《星星星》

相較之下,1968年推出公映的《星星星》,無論在各方面都顯得極具野心,但在求新求變的同時,它同樣在成人題材和歌舞片在當時當刻被賦予「閤家觀賞」之社會任務,兩相平衡之間,出現不小的危機,終致兩頭落空,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由此成為一部只有死忠歌舞片影迷癡心追捧的「cult」電影。

《星星星》可以算是茱莉安德魯斯(Julie Andrews)在連續幾部溫馨奶媽、歡樂喜劇歌舞片之後,有重大形象改變的力作之一,然而在1960年代後期由她扮演已經逝世超過15年的英籍舞台明星葛楚羅倫斯(Gertrude Lawrence),就算歌曲再怎麼好聽、舞蹈再怎樣精采,其中的商業算計,至今依然很難讓人理解。更何況主創團隊準備的故事是以她1940年代出版的回憶錄為主體,尚不包括她在1952年參演音樂劇《國王與我》(The King and I)時戲劇性走至人生盡頭的傳奇。1

不解歸不解,坦白說,《星星星》好看的地方實在精采萬分,尤其是幾段歌舞場面,茱莉安德魯斯的歌聲表演動人萬分,舞蹈和肢體表演更讓人為之驚喜。然而她塑造的角色是個事業野心勃勃、私生活一團糟,愛奢華愛享受,愛掌聲更勝愛女兒的「女明星」,簡而言之,她絕非傳統觀念認定的「好女人」。但電影裡的大型歌舞場面又瞄準了愛看「大型歌舞」的傳統觀眾,如此矛盾,果然兩面落空。

據資料顯示,《星星星》在宣傳期間集得的預購名單,到電影實際排期、發行部門後續聯繫時,只有為數甚少的觀眾實際購票,更糟的是,大城市首輪影院竟然週三午場的賣座比週六晚場好!

這表示觀眾年齡層偏高偏老,週三下午的老太太場來看茱莉歌舞,但她們不見得能接受《星星星》新穎的敘事方式;青壯年觀眾較集中的週五、週六晚上場反應冷清,富麗奢華的大型歌舞片至此,已經淪落成又老又落伍的象徵了。

可惜了導演勞勃懷斯(Robert Wise)和編劇及設計團隊的大膽創意,還有編舞邁可基德(Michael Kidd)的輝煌成就。勞勃懷斯為《星星星》打造了兩個世界——1940年的葛楚勞倫斯坐在電影試片間裡,看關於她自己成長經歷的黑白紀錄片,然後是她的華麗彩色回憶。由此開始,虛實交錯,黑白紀錄近似紀實報導,華彩回憶倒更像美化了的童話故事。

這樣的敘事態度,還有勞勃懷斯從還是《大國民》(Citizen Kane)剪接師開始,便已練就而成的一身仿古擬真紀錄片工夫,在此更發揮到極致。邁可基德的編舞,則成功地將一戰前後的英式綜藝秀(music hall),以及結合舞蹈劇場與歌舞劇的百老匯「芭蕾(ballet)」,轉化成巨型電影銀幕上的絕美段落。

茱莉反串老紳士唱的〈Burlington Bertie from Bow〉講究高強度節制且內斂的身體控制,而電影結尾演到1940年代前衛、大膽,以女性主管和心理分析為故事主軸的戲中戲《嫦娥幻夢》(Lady in the Dark),茱莉那首近乎清唱的〈My Ship〉唱到你的靈魂深處,惡夢歌舞〈The Saga of Jenny〉則揉合馬戲、特技元素,把「camp/campy」,把鬧劇的極醜(丑)之美,推到懸崖撒手的無歸之點,鑄成影史。

《星星星》在當時成本高達美金1千4百萬,據載,美國本地的首輪收入僅4百餘萬,福斯後來撤檔、更名、剪短,都無法挽救本片於谷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短版獻映時均採用35毫米的普通規格,以70毫米豪華規格拍攝的原始底片並未受到破壞,多年後重見天日,也才養出了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隨者。

《我愛紅娘》劇照。 圖/金馬奇幻影展
《我愛紅娘》劇照。 圖/金馬奇幻影展

太年輕的寡婦、太昂貴的紐約

1960年代後期的福斯公司,為打造另外一部「像《真善美》一樣保證賺錢」的金雞母,費盡苦心。《杜立德醫生》已經鐵定賠錢,《星星星》眼看著也就要失控,《我愛紅娘》則是左看右看,都不可能失誤的穩贏穩賺新企劃。

首先,它是在百老匯狂滿多年、至電影開機(甚至殺青時)都尚未下檔的豪華大戲,加上第一流的音樂部門掌舵,再請來傳奇紅星金凱利(Gene Kelly)親任導演,搭配邁可基德的編舞,並將福斯公司整個「世紀城」附近的外景街道全部重新裝飾,將現代化的辦公樓包上老式建築的外貌,然後蒔花植草、安置噴泉,在福斯的空地和影城大街打造出一座1890年的紐約市。這樣的巨額投資,《我愛紅娘》還會有什麼問題嗎?

整部電影最大的問題就落在它最大的票房吸引力上——女主角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

史翠珊發跡自紐約猶太社區的劇場和歌場,從小夜總會一路唱到百老匯舞台,從吸睛配角演到《妙女郎》(Funny Girl)的傳奇女星芬妮布萊斯(Fanny Brice),再從百老匯紅到好萊塢,影歌雙棲,短短幾年就紅遍各地。由她出飾《我愛紅娘》的女主角有什麼問題嗎?

《紅娘》的故事是以作媒(和各種介紹、說合)維繫生計的寡婦桃莉夫人,決意「重新加入人群」為引子,她替人作媒做了半輩子,現在打算把自己重新嫁出去。

這位充滿臨機應變的絕妙口才和無與倫比人性溫度的婦人,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不該是20出頭、總是扭捏訕笑的大鼻子猶太姑娘。儘管史翠珊歌喉出眾,卻把桃莉夫人演成她在《妙女郎》裡的那位芬妮布萊斯,無論台詞的讀腔、扭腰揚手的肢體姿態,都是自溺作態的猶太人方言劇場搞笑阿姊,不是溫暖、詼諧的桃莉夫人該有的樣子。

她把《我愛紅娘》的歌曲唱到令人聽出耳油,但大銀幕上的每一場戲,都讓人看得如坐針氈,過份的態度拗折,還有跟男主角華特馬殊(Walter Matthau)零化學變化的互動,著實令全片愈發顯得大而無當。

還有,邁可基德一向令人讚賞、精神抖擻、健康且俐落的舞蹈動作,在本片卻也成為一再反覆的冷飯重炒,失卻百老匯原典由高爾錢平(Gower Champion)精心淬煉的優雅滑行效果。主題曲橋段裡的鴨子步、侍者排舞等雖然順利移植,魔法已失,只能算行禮如儀而已。

讓人擊節的段落,除了開場從靜到動、從腳的活躍到整個城市載歌載舞的變化,還有就是豪華餐廳裡的送餐特技秀,以及史翠珊和國寶級的爵士天王路易斯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同唱主題曲的那兩分鐘。1964年,阿姆斯壯灌錄了舞台劇的主題曲,單曲一出,風行全球,在美國本土還榮登排行榜冠軍,擊敗披頭四的作品。電影請他特別亮相,半世紀之後重看,還是覺得無比動人。

對了,還以多年後在動畫《瓦力》(Wall-E)裡開口唱出的那句「Out there!」。《我愛紅娘》是好萊塢影史上最早一批正式成為家用錄影帶的重要電影之一,它的編號是001,或許因此,在好多年好多年之後的「未來」,機器人瓦力找到這捲影帶,迷上這首歌以及片中的舞蹈,才會那麼感人,那麼深刻吧!

《杜立德醫生》劇照。 圖/取自IMDb
《杜立德醫生》劇照。 圖/取自IMDb

  • 補充說明一下,葛楚羅倫斯在1951年參演原版《國王與我》音樂劇,轟動九城,時至1952年秋天,某個週六的下午場結束後她在後台昏倒,緊急送醫後媒體報導是「肝臟問題」,在檢查過程中她的狀況惡化,終告不治。她的親屬之間有癌症專家參與了解剖檢驗,才發現她的肝臟和腹腔內早已布滿腫瘤,之前並未查出,原因也不明。最終她以《國王與我》劇中的〈Shall We Dance?〉晚禮服造型盛殮。這段傳奇故事並未拍入《星星星》,《星》的電影只結束在她1940年第N次的婚姻,隨同白馬王子駕車離開紐約市,迎向幸福快樂的日子。

留言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