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祭祀與祭品動物權,該如何平衡取捨? | 陳民峰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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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祭祀與祭品動物權,該如何平衡取捨?

圖為2017年三峽賽豬公。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為2017年三峽賽豬公。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學生老師們收心開學上班,但在地的信仰祭祀高潮才正要開始。上午上課到一半,就聽到教室門口遠遠的祭典聲音,砲聲轟轟,相當熱鬧。時間是今年農曆元月初六,每年在這時候三峽祖師廟前,都會慶祝清水祖師誕辰。此時想起,我初五經過三峽介壽路時,才目睹今年第一頭神豬上架處理的過程。

我身為清水祖師陳姓的同宗(陳氏太傅派)後代,自然也關心這場民間傳統盛事。然而身為一位自然教師、社會科教師,我也常接觸動保議題與台灣史,就想到今年祖師廟賽神豬的祭祀,必然引來動保觀點與民俗觀點的種種爭議。

下課後我開始思考:民俗祭祀與祭品動物福利之間,該如何取得平衡?一味地認為民俗不可改變、需要不斷保存流傳,或者一心認為應該遵照動物福利,以進步思想的傲慢來全面否定民俗傳統,我認為都不是良好的解方。這篇文想跟大家討論一下,我所認為的民俗與動保權衡觀點。

民俗祭祀的必要性

先來談談三峽祖師廟的神豬祭祀吧!

清水祖師其實本來是北宋的佛教禪宗僧侶,生前也是吃素的。等到圓寂以後逐漸地被後人膜拜,成為民間信仰的神祗,以降雨的神蹟為聞名。

很多人說清水祖師本來就是和尚,為什麼要賽神豬祭祀呢?

「我是三峽人」臉書專頁與部落格創辦人周嘉斌先生,就曾經在〈賽神豬,你我他-祖師廟〉一文中採訪三峽清水祖師廟總務組劉金達先生,他解釋:

有時候我覺得清水祖師常常在背黑鍋。殺神豬的由來是一百多年前,三鶯地區有原住民出草、山林野獸這些侵犯,因此早期住民相當緊張、試圖尋覓安全感,因此祭拜山神保佑平安,而年尾的時候就會宰殺豬羊來酬謝山神。因為年底除了過年、回去大陸閱祖,所以並非人人都可以參與祭祀山神,因此就跟年初時的祖師生合辦,也節省資源。

而李至堉則在民俗亂彈上,以〈神豬要不要?從民俗文化的邏輯看起〉一文指出:

民間社會的觀念裡面,全豬、全羊再加上雞、鴨、魚的五牲被認為是最大祭禮,在過去物資相對缺乏的時代,「豬能養的肥大」是受到欽羨的專業技能,大豬的獻祭有助於名聲的拓揚……

……在客家的義民爺信仰裡面,義民爺的身分除了是保家衛國的勇士化身之外,更重要的是「共同祖先」的認同感……

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辦公室主任陳玉敏則補充

……演變成「養大豬比賽」並與祭祀結合,則源於1900年日本政府於三峽成立第一個農會組織,其後逐步在各地鼓勵農民養大豬,並於祭典時舉辦「養豬品評會」評定等級,授予優等獎賞。

所以說三峽祖師廟的賽神豬源流,跟其他地區的賽神豬不同。祖師廟賽神豬要祭祀的是山神,而不是清水祖師,是早期社會因應節省祭祀資源與時間分配,祖師廟前廣闊的廟埕,也是當地社群交誼往來的聚集地,因此到祖師廟「借場地」合辦自然成了合理的選項。此外,祖師廟不是主辦單位,是由當地「七股」各大氏族輪流辦理,廟方自然無法限制鄉里的傳統習俗。

這三種賽神豬源流,都免不了脫離兩種脈絡。第一個脈絡是「農業時期的民俗祭祀」,希望祭祀山神或祖先/義民,而以家畜為祭禮,一年一度的祭拜當然越豐沛越好。第二個脈絡是「畜牧為一種專業」,因此民眾除了敬謝神祗以外,還帶著一種競賽、比較的心態,並且被日本殖民時政府以賞金鼓勵養豬業發展。

綜以上所談,民俗信仰或者傳統祭祀中,若有肉祭等殺生行為,在貼上「血腥、殘忍」的標籤以前,其實都有文化因素可循,絕對不是外界所臆測的商業炒作。然而這樣子就真的沒問題嗎?

今年三峽祖師廟的特等神豬,在元月初五時正在調整在鐵架上的位置。 圖/作者自攝
今年三峽祖師廟的特等神豬,在元月初五時正在調整在鐵架上的位置。 圖/作者自攝

從動物福利角度看待「賽神豬」

賽神豬的動保角度觀點,已經有許多人進行討論。我這邊就從倫理學的「(古典)效益主義」、「辛格的動物福利」、「雷根的動物權」三者來依序討論。

很多賽神豬的爭議點在於「沒有人道屠宰」與「沒有人道飼養」兩點打轉,所以關注點在於「動物的苦痛」有無。作者過去曾經多次解釋這三種動保觀點的差異,分析如下:

動物倫理角度主張對賽神豬的可能看法
古典效益論最佳的倫理就是創造群體的最大快樂。幾隻神豬可以創造眾人祭祀的心安,造成更多快樂的總和,因此合理。
(大眾誤以為的)動物福利人類以為的動物感受,是人類直觀判斷。這些神豬吃得飽睡得爽,也不至於是虐待。飼主盡心盡力、多方呵護,所以可能合理。
辛格-動物福利以動物的感受為主。需要經過科學驗證動物當下的感受。屠宰時符合人道屠宰、降低痛苦,則合理。若飼養中造成活體痛苦(包含不健康而病痛)則不合動物福利。
雷根-動物權若無必要,盡量減低痛苦、不限制自由。屠宰與飼養並非人道,造成動物沒有行動能力與不健康,則不合動物福祉。

從動物福利的角度來看,當我們在宰殺動物時,就算看起來血腥,但這只是人的感覺、心理投射,並不是動物福利要探討的目標。反過來講也有可能看起來不殘忍,但實際上會讓動物經歷死前一長段時間的恐懼或掙扎。動物福利從理性出發來檢視人類對動物的道德,必要從科學實證動物的感受出發,若能證實這樣子動物被屠宰得比較不痛苦、或者痛苦時間更短,那才是符合動物福利的人道屠宰。

問題在於人類很難判斷動物的實際感受,所以「怎樣是為動物好成為各說各話」的對話胡同。李至堉則認為

除了最基本的高級飼料之外,由於每隻豬的口味不同,還需要透過多次實驗來試出豬隻最喜愛的伙食,配出更容易增重的食譜。

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的陳玉敏,則對李文做出批判

其實完全是自以為對動物好的想像,完全漠視「動物福利」的科學研究。就像有一句笑話:「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冷,叫做『你媽媽覺得你冷』!」

為什麼陳玉敏會做出如此批判,主要在於賽神豬養殖戶目的並非「讓動物好過」,而是「讓動物變肥(讓神豬願意吃更多)」。其飼主動機本來就不是真的為了動物活得好,進而容易忽略動物的感受。例如養殖戶認為豬隻喜歡吃這味,就一直拚命地餵食,但其實豬隻可能不願再進食而被迫灌食,產生了「以人類主觀投射」的動物福利盲點。

作者認為李的民俗觀點在回應動保批判時有多少考慮到動物的感受了,卻也是源於「飼主覺得」,而不是「動物覺得」,這就是「媽媽覺得冷的體現」。從結果論來看,養神豬讓牠不失溫飽,但情緒真的好過嗎?從科學角度看,過度肥胖必來帶來其他代謝疾病,動物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不舒服感」,若以結果論來談,我不認為神豬會相對一般養殖豬隻來得好過。

然而動物的感受我不知、你不知、養殖戶亦不知,或許只有神明還有神豬自己才知道,任何人臆測都難以成為論證,唯有科學在神經生理學上的繼續探究才能給大眾較為信服的答案。

傳統大家養貓養狗養任何動物,都覺得吃得肥肥胖胖的更好。這些飼主很有愛心,覺得動物不飽,就拚命地給多餵一點,沒有考慮過過量或者熱量過高的問題。肥到過胖而不健康,帶來心血管疾病的隱憂;過多鹽分帶來腎臟負擔;廚餘夾雜的骨頭魚刺,則讓流浪動物陷入了口腔喉嚨潰爛的危機。

這樣子的「人類自以為好的情感投射」,我相信大過年之後很多大眾都有類似的經歷,就是:

金孫永遠太瘦!

這是作者對長輩的刻板印象,雖然政治不正確,還希望大家幽默看待。不是每個長輩都會覺得晚輩應該胖胖壯壯的,但的確有些傳統社會出身的長輩,因為過去資源缺乏的生活經歷,部分長輩真的有「能吃就是福」的觀點。

有些晚輩可能覺得自己很胖了、不想吃了,也不好意思拒絕長輩的關心。我們在主張「為對方好」的時候,一定無法真正理解對方的想法,但還是要盡量的以客觀角度去思考怎樣才是為對方好。用在人類是如此,面對動物福利也是這樣,不要耽溺於自我滿足中。

圖為2013年三峽賽豬公。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為2013年三峽賽豬公。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賽神豬的必要性與替代的可能性

再來從雷根的動物權開始討論,除了以動物的痛苦為感受以外,還要加上以動物的「生命權」作為考量,以「能不能盡力尊重生命」為宗旨。我們都要犧牲被我們所食用動物的生命權了,為何不在牠們還活著時予以尊重?

1965年英國「農場動物福利諮詢委員會」就指出動物福利的五大自由:

  1. 免受飢餓、營養不良的自由;
  2. 免於因環境而承受痛苦的自由;
  3. 免受痛苦及傷病的自由;
  4. 表達天性的自由;
  5. 免受恐懼和壓力的自由。

舉例來說,放牧豬會比圈養豬還要多自由,圈養豬會比神豬有更多福利。只要科技或者社會風氣允許,我們應積極的考量到動物權。人類不得已為了自身必要利益而傷害動物時,畢竟人類「更自由、更有能力」,所以人類在道義上必須要盡量避免侵害動物、適度禮讓動物。

然而爭議點來了。民俗文化與在地歷史有保存的需要,傳統不可忘;然動物福利抬頭的現代社會,進步的思想也需要被重視。我們要繼續思考賽神豬在傳統文化的保存上,是否有必要性。

對此陳玉敏認為,他們反對的是「神豬重量比賽」,而不是反對「神豬祭祀」!

如今賽神豬的動保爭議,並非是民眾觀感從人類角度去心理投射的「好殘忍」,也不是「半隻牲畜都殺不得」,而是怎樣在維持風俗文化的意義前提下,讓動物過得更好。

又從歷史來看,過去清朝治領台灣時,前期的確漢人受到原住民出草的生命威脅,然而經過一些時間後,各個族群也不再彼此械鬥,清末時大豹社泰雅族族長瓦旦‧燮促採取與漢人合作貿易關係。清朝割讓台灣給日本,三峽以客家人為首,串聯閩、泰雅族,一同抗日。過去當地先民與原民的衝突早已削減,這種祭祀山神、害怕原民出草與野獸出沒的必要性已經大大削減。

的確過去三峽一代就有祭豬的習俗,但陳玉敏指出「日本時期由三峽農會鼓勵畜牧業提供獎金」而養成這種競賽風氣。從歷史演進看「牲豬祭祀」或許具有文化價值,但「『賽』神豬」卻只是過去政權的政策使然。從動保角度種種觀點,以豬肉當祭禮應是可被了解,但賽神豬的習俗則無必要性,若有不得不堅持的原因,就是當地居民放不開的生活情感。

作者認為,在維持傳統祭禮上,我們不必以「競賽、浮誇」的目標前進。如今社會已經相對過去豐腴,自然不需要再養出如此肥大的神豬,僅以豬隻作為傳統習俗即可。

對此站在動保立場的陳玉敏認為:

任何信徒飼養或購買一隻正常、健康,並經人道屠宰的全豬或全羊,將之獻祭給神明或義民爺或祖先,也可以彩繪裝飾、將這隻豬或羊稱為「神豬(羊)」或任何名稱,動保人士並無意見。

站在民俗保存立場的李至堉則認為:

若真要改變風俗,並非直接從「主張廢除」下手,而是建議賽神豬從重量的比拚,改制成重量、毛色、肉質、裝飾等元素的綜合評分。

例如過去中式婚姻女方嫁人需要帶活的「帶路雞」來提醒勿忘婆家,希望用雞隻代表回娘家的路,如今現代社會也改為用雞雕像來象徵意義。賽神豬對於一般民眾來講,大可以用「環保豬隻」,以素米為象徵作為祭祀,或者單純祭祀牲畜就可以了,不需要真的犧牲生命。作者肯定李至堉「應從風俗觀點理解真實內涵」的觀點,但更相信傳統習俗理應可做些轉化。儘管有養殖戶表示現代養神豬已經關注動物福祉而不再灌食,但把家畜養到過度肥胖依然不是動物福利觀點所樂見。

神豬習俗若真的有民眾無可退步的地方,我認為就是養殖戶的產業使命感,或許李在文中提議「賽神豬評比項目多元化」是折衷動保與民俗觀點的方案,若能順利推廣,或許還能帶動養殖業者對於動物福利的關注,也是美事一件。

作者在文末做最後總結:關注動物福利與維持傳統習俗並無衝突,應有象徵方案可以替代。我們可以維持祭典,我們可以持續供奉祭品,但我們可以改換其他方式來減少更多動物的犧牲或者苦痛。

圖為2015年三峽賽豬公。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為2015年三峽賽豬公。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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