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與「菜椒」不只是用詞爭議,還是教材內容的邏輯錯亂
最近有國中生物教科書出現「土豆是馬鈴薯」的內容引起爭議,有時代力量立委質問教育部長,教育部長訝異「怎麼可能使用中國字詞」。網路上認為是台獨分子言論審查,也有人認為這是中國的統戰滲透。這背後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今年4月13日,一名國中生物老師友人私訊詢問我:「你們國小端有出現中國用字嗎?」我說有,並且十分訝異。在國小自然教師圈子當中,今年3月8日以來網路就開始有零星討論,老師們以為是自己過度敏感,「教材並非偷渡中國用語、大家想太多了」。無獨有偶,同出版社國中端教材也出現相似的爭議,此時常理就難以說是巧合,更何況教材內容的邏輯與知識是有瑕疵的,不僅是用字與意識形態的問題。
國中小教材皆出現用詞爭議
目前被討論的土豆爭議,教材脈絡為國中生物一年級下學期中的「生物命名」,因為「一個生物的俗名很多」所以「科學上以學名規範來避免溝通困難」,而學名習慣使用拉丁文或拉丁化的字詞來形容該物種。該爭議部分為該單元小節的第一頁科學漫畫。
漫畫情境為一名學生說「上週末跟家人去餐廳吃到一道糖醋土豆絲,超好吃的」引起同學反問「土豆那麼小又硬,怎麼切絲啊?」使得該同學立刻想要釐清「我說的土豆跟你說的土豆是同一種嗎?」。
第二個較少人討論的出現在國小三年級下學期的種菜單元,在後面的延伸閱讀中,認為「菜椒包含青椒與甜椒」,並說明「青椒成熟後會變成甜椒」。此部分無關乎國中生物命名的紛亂,而是要探討蔬菜在不同的成熟階段有不同的烹調用途,甚至可能有不同的名稱。
有教師發文後開始受到討論,而我同時也指出在該版本的用字與科學概念問題,並且不僅國中教材,連國小教材都有爭議。前者受到更多關注,無奈立委藉此進行政治操作,以去脈絡的方式質問教育部長,也讓議題失焦為「中國用語滲透」的爭議,或者批評是一種文化或者言論的審查、宛如文革再現,而不去探討背後的科學爭議,實屬可惜。
批評「土豆=馬鈴薯」,不只是對中國用語滲透的過度敏感
網路文章一出,許多人開始轉發。該教科書出版社的業務經理們開始貼留言澄清,並且有以下論點反駁。
論點其一,他們認為《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也有說「土豆」的三種解釋,分別為「豆科的落花生或花生」、「茄科的馬鈴薯或洋芋」、「豆科的葫蘆茶別名」,來佐證他們是依照教育部的說法來編輯。論點其二,他們指出教材是為了說明生物命名,在科學上因為各地俗名的不同而需要學名來統一指稱,況且別家教科書也有同樣使用土豆來指稱馬鈴薯。
首先,他們引用的是《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是故是教育部認可土豆為馬鈴薯,以此「打臉」教育部長。繼續引用此論點的,首先為《TVBS》的報導,而《聯合報》的重磅快評〈土豆沒錯 錯的是教育部欠缺文化包容〉也是這個觀點。這些引用實屬錯誤,因為《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的網頁一開始就有說明: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為歷史語言辭典,主要記錄語言使用歷程,適用對象為語文研究者。若您是為小學、國中、高中(職)的學習或教學,建議您優先使用《國語小字典》或《國語辭典簡編本》。
所以這個辭典是為了語言研究使用,自然會收錄較多文化中少見的通用詞。這與之前本人撰寫的文章提到的「南一版國小國語課本字詞解釋出現『天體營』、爸媽不曉得怎樣教小孩」事件一樣,都是因為使用了不適用於課本編撰的《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而不是使國中小教材編撰應參考的《國語辭典簡編本》所故。
事實上反過來查詢《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馬鈴薯」條目,會發現馬鈴薯的同義詞只收錄山藥蛋、洋芋兩個稱呼。甚至查詢該課本出版社自家出版的《康軒新實用國語辭典》,也自打嘴巴說明「『中國北方人』稱馬鈴薯為土豆」。若說為了學生學習而用,實在應該以《國語辭典簡編本》做為依歸。
此外康軒版本的經理留言指出:另一個版本(翰林)也使用土豆來講馬鈴薯。經過查證,翰林的教材是在國一下生物第114頁。該單元最後面的科學史漫畫,講述瑞典植物學者林奈(Carl von Linné, 1707-1788)發明學名的初衷。漫畫中,林奈看到許窗外,四個髮色相異的「外國人」互相對談:「花生給你」、「這是土豆吧」、「這才是土豆」、「不那是馬鈴薯」。
一樣都是拿土豆做為教材,為什麼大家對於特定出版社的反應比較劇烈?不是無故看到「土豆=馬鈴薯」就開罵,而是因為「漫畫情境實在不太自然」。
我國如今族群融合,純粹的中式餐廳並不常見,並不如該出版社經理留言辯稱的「重慶OO小吃」、「雲南OO料理」或者糖醋土豆這種川菜常見(見下下段圖說);也不如《聯合報》重磅快評所言「醋溜土豆絲、清炒土豆絲、土豆絲餅因為味美價廉好料理,也突破眷村的竹籬笆,成為庶民餐桌小餐館的菜肴」。更真實的反應,是學生主動釐清「這是中國菜,中國菜土豆是指馬鈴薯」使雙方莞爾一笑更為正常,而不是振振有詞的認為「土豆是馬鈴薯是天經地義的常識」,無怪這教材會產生部分民眾激烈的反應,認為有文化統戰的嫌疑。
撇開用詞爭議,教材邏輯也可再改善。翰林版的情境是「同物異名」(學名Solanum tuberosum的農作物,俗名有土豆、馬鈴薯)與「同名異物」(土豆可以指Arachis hypogaea,也可以指Solanum tuberosum)兩種狀況同時存在的紛亂局面。
反觀康軒版的教材,先在第72頁以漫畫帶出「同名異物」情境,再於第77頁的「自然暖身操」欄位補充說明「馬鈴薯、花生都常被稱為土豆,但兩者是不同的物種」,卻是「同物異名」(馬鈴薯、花生都可以叫成土豆)的概念。不但沒有釐清科學概念,事實上連康軒Facebook的澄清文中,都有老師在旁評論「那個暖身操解答的第一句實在不是生物,是社會範圍吧」。
先不說土豆了,你有聽過「菜椒」嗎?
如果說前面是純粹的編排瑕疵,尚可被理解或者略過,那麼接下來國小教材部分,不僅使用了連《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都沒有的「菜椒」一詞,更是具有教材與科學概念的編排問題。
該版本國小自然三年級下學期第38頁,科學閱讀《餐桌上的椒客》一文中,第二段描述「這些菜椒裡,有些人不太喜歡吃青椒……但當它成熟後,氣味和味道會產生變化……因此成熟後的果實被稱為甜椒」。不但「菜椒」在中華民國,是遠遠比「土豆(馬鈴薯)」更加罕見的字詞,而且內容也有錯誤。
實際情況是,甜椒未成熟可以做為青椒用途;然而我們習慣稱為青椒的市場蔬菜,成熟後卻難以做為甜椒利用。僅管在科學分類上「青椒、甜椒」都屬於學名稱為Capsicum annuum的一種辣椒(辣椒為很多物種植物的泛稱),在蔬菜種植上分屬不同品系。就如同該課課文裡第13頁的花椰菜、第14頁的高麗菜、第15頁的青花菜,都是同屬於甘藍(Brassica oleracea)的其中一種「變種」,但我們不會說高麗菜長大後,會先變成尚未長出花苞的花椰菜,再變成已長出花苞的青花菜(參考該版本教材第40至41頁對於花椰菜與青花菜辨別的說明)。
什麼意思呢?我們市面上流行的青椒,為民國50年代美軍援助中華民國時,美國引入退輔會轄屏東大同農場而來的蔬菜,是身體比較長、果肉比較薄、辣度極低的「椒」,所以適合青翠的時候採收入菜。
的確如課文所說的,青椒成熟後會變甜、辣度與氣味降低,但實際上少有人在室溫下放到全熟,且成熟後果肉較軟、不適合做菜。如今的「甜椒」則大部分進口於荷蘭,又是另一種短筒、果肉厚的品系,不論是生長溫度還是口感,也與市面上的青椒不同,然而在美國也將沒成熟的甜椒做為青椒使用。
如果我們說「毛豆」成熟後會變成「大豆/黃豆」是可以的,因為做為毛豆的種植品系並不限定是黃豆、青豆、茶豆、黑豆,只要未成熟80%就屬於毛豆。如果我們說「玉米筍」成熟後是「玉米」可能半對半錯,因為的確有人把未成熟的水果玉米淘汰的副產物做為玉米筍,卻也同時存在多穂專門生長許多小玉米筍的玉米品系。最後再引用事實查核中心對台南區農業改良場蔬菜研究室助理研究員朱詠筑、中興大學園藝學系教授宋妤採訪所言,市場上的青椒與甜椒實屬不同品系的蔬菜,並不能粗暴地說青椒成熟後就是甜椒。
出版社該怎麼面對教材爭議
我認為,出版社要先具備字詞敏感度。
只有一個案例,我們可以說是「小綠綠」過敏、搞文字獄審查,然而多個案例的話,很可能就是出版社內部編撰的敏感度不足。我們是不是中國?至少還是「中華民國」而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有相通,但慣用字詞也有不同,區分兩者慣稱詞彙,是防止資訊滲透的潛在素養。或許媒體文化已經滲透到國中小學生之中,但教材應當做為端正視聽的功能,不用強調差異,但至少避免使用。當然出版社聲明會再修改字詞送審,我們喜樂見聞。
教材的編撰要如何達到教學目的,又不要沾染爭議?我想在國中教材方面,可能將最後一格漫畫修改語境即可,澄清它所說的是中國菜名,中國用語與台灣用語同名異義。在國小教材方面,可以如同該爭議教材後兩頁介紹青花菜與花椰菜,去掉「菜椒=青椒與甜椒、青椒成熟後是甜椒」的概念,而是說明「甜椒是一種成熟後也不辣的辣椒、未成熟可以當作青椒」更為適宜。
然而比起政治上的爭論,更嚴重的問題恐怕在於出版社面對爭議的態度。該出版社給予媒體的新聞稿說明了「土豆與菜椒」的用詞來源分別屬於《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與農委會入口網站,面對大眾卻僅討論「土豆」問題,讓大眾誤以為是有心人士的無端操作,使得我必須寫文端正視聽——不僅土豆還有菜椒、不僅用字問題還有教材與科學概念問題。
此外,出版社對於教師的批評進行打壓,說是將政治意識帶入學程,又影射「影響選書」這種指控貪汙情事。對比聲明中的「竭誠歡迎並感謝社會各界的關切與指正」,是否也真的歡迎身為客戶與選擇者的教師指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