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非/在生與死的隘口等待重逢——評大島渚《愛的亡靈》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人鬼之事一向是民間廣為流傳的題材,面對一切未知,人們往往會用符合社會的價值觀,轉為奇聞軼事口耳相傳。《愛的亡靈》(Empire of Passion)是1987年法國與日本合製、由導演大島渚所拍攝的電影。故事描述發生在明治維新後的1895年,日本社會正面臨大規模的變革,而此片則聚焦在變革之下,某個小村莊所發生的故事。
《愛的亡靈》描述了三人的情感變化,與百物語等眾多日本怪談一樣,有幽靈與人,和因果。阿石與豐次一起謀殺了她的老公車夫儀三郎,並且拋到一口井中,自此兩人度過了一段快樂的偷情時光。沒想到三年後,阿石卻又在家中見到了儀三郎的幽靈,此後光怪陸離的事情接連不斷。阿石無法承擔精神上的恐懼,偷情的兩人遂開始了一連串逃離幽靈的日子。
愛恨情仇,身後依舊
如同出自百物語的《幽靈阿初》、《四谷怪談》等故事,在《愛的亡靈》同樣可以見到所有亡者的情感。但在本片中,車夫儀三郎的情感表現並不活潑,他的亡靈極少言語,一舉一動靜默然然,像是無聲地回憶過往,又或者替自己的情感做最後的開脫。
儀三郎生前安逸認份,成為亡靈的他透過光影及妝容,使得這些情感特點被呈現得更加鮮明。解釋他為「愛的亡靈」,裡面的情感可以單純,也可以繁複;但更多的時候,鏡頭給了台詞之外的資訊。儀三郎的所有訊息皆透過他人傳達,真正現身時的儀三郎,總是沉默寡言。
在《愛的亡靈》中,亡者的情感透過少量的畫面平穩呈現:死去後仍掛念家庭的他,流淚的他,復仇的他,在豐次與阿石間穿插的冷色調場面彷彿一根刺,自兩人的安逸中穿刺而出。
由生入死,由死入生
《愛的亡靈》也帶出許多社會的捆縛及壓抑,還有見不得光的恣情放縱。在三位主要角色身上,觀眾可以看見那些由生入死的過程,從豐次與阿石火花初燃到後來的激情瀲灩,電影的前頭仿若展現了一齣短暫絢麗的煙火秀,在這之後便由穿插期間的冷鏡頭侵蝕一切,直至竊取而來的美好全部崩潰。
然而,日本的社會卻不是如此的,維新之後27年的風塵僕僕,社會已開始被文明點燃,刀劍與血的武士年代已然過去。當時的日本,正進行著史無前例的大躍進,迎來西式的船堅砲利、體制與規範,而走向黎明、正值破曉時分的日本帝國下,人民卻因此忍受著困苦。故事裡的阿石、豐次與儀三郎對於國家而言,都只是舊時代的殘影。
寓意藏諸其中
愛恨情仇之外,《愛的亡靈》擁有特別的故事表現。在改編一個事件的同時,大島渚不僅拍攝出了傳統的日式寓言風格,在音效的催化下,也為畫面添加了適量的不安。
電影畫面有意圖地營造出人界與黃泉之區別,而死後的儀三郎,一舉一動緩慢得都像是意味深長的表達,每張儀三郎的臉都顯得靜謐而無助。相對之下,阿石與豐次的畫面有更多性愛與掙扎,兩人在雨中相會擁吻、一起在篝火前算計殺人,還有一次又一次心靈崩潰後的纏綿。多幕畫面安排,都在暗示阿石與豐次正不斷地走向崩壞。
在這些細節背後,大島渚細膩地向觀眾展現社會的誨暗之處,那些看來野蠻且原始的慾望,是即便經過維新也永遠帶不走、藏不住的。這些渺小的人們雖然安分守己,卻也不是全無夢想,只是,在時代的巨輪之下即使想要成功、想要富裕,夢想也永遠都是支離破碎的。
既然夢想如此遙遠,人們便轉而追求近在咫尺的愉悅——儘管阿石極其努力地掩藏慾望,扮演道德燈盞下的賢妻良母,慾望之軀終究難抵星火,任其燎原。所有微妙而不起眼的慾望,都是夢之碎片,哪怕是閒言閒語,哪怕是圍觀私刑,人們離自己的夢想越是遙遠,就越需要這些碎片來麻醉自我。而阿石與豐次追尋的愛既不道德且自私,終於還是成為了名為喜悅的利刃。
小結
《愛的亡靈》劇情雖然誨暗,卻也真實呈現被壓抑的小人物那些微不足道的快樂。而幽靈怪談的故事性質,讓整部片散發濃郁的日本經典電影風格。許多分鏡畫面都給予了非常大的想像空間,畫面氣氛也從一開始的鮮明切割,隨著劇情走向,開始將生者與死者的界線逐漸抹糊,並且讓最安靜的亡靈作出最強烈的表述。
在《感官世界》之後,《愛的亡靈》同樣的刻畫肉體性愛所附隨的強烈精神性,男性陽具在事件中,幾乎弔詭地成為了救命蜘蛛絲,在意識崩塌之際,維繫著愛與靈魂的完整。從這一點看來,在大島渚指導下的性愛場面,一方面凝練起藝術性,一方面也加深儀式性。事件中的角色看似癲狂,卻秉持著常人所不能明白的理性,同時,這些行為也是傳統社會下的悲劇。
而這些癲狂的行徑在社會的變遷中被恣意解讀、批判,成為了惡的教本,一種警示他人的邪惡寓言,卻沒有太多人敢於承認自己也曾追求過如此的惡與自由。不論這樣的精神是崇高抑或是低劣,都沒有人能夠否定它的純粹。
《愛的亡靈》是一部結合日本鄉野奇譚與社會隱晦批判的電影,藉由阿石、豐次、儀三郎展現人性與道德的掙扎,刻畫了所有生人與亡者之間切不斷的愛與仇,並且由一個第三者的口中悠然敘述。然而這些故事,永遠都只是奇譚,多少人聽見了背後的吶喊便不得而知了。
- 文:嚴非,本名鍾宜龍,亞太創意技術學院數位媒體設計系畢業(校已歿),現為數位行銷企劃、業餘作家。長於平面設計、小說撰寫,偶爾撰寫電影評論、小品散文,著有《加蚋堡殘花》、《現形記》、《寂寞四坪大》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