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死亡排練》:讓死亡,教我們如何「活著」
在串流平台取之不盡的豐富片單中,我們很容易就錯過某些好片,就像《陽光普照》在Netflix上架將近一年後,才突然被美國影評人注意到。而在漫漫片海,同樣也有一部可能沒被注意到的佳作,那便是《爺爺的死亡排練》(Dick Johnson Is Dead)。
這部紀錄片悄然在10月上架,卻似乎沒有掀起太多波瀾,相當可惜。這是部極其動人的作品,談論生死議題卻不嚴肅,觸碰心中對家人、愛人的念想,也正因面對死亡的恐懼,我們才得以學會如何道別。看完之後,我也幾乎確定它會是今年度最喜愛的電影之一。
一場先行的,漫長的告別
死亡是一場告別,如果是患有阿茲海默症地老去,則又是另一場先行的告別,一場更漫長的告別。在《爺爺的死亡排練》裡,導演克絲汀強生(Kirsten Johnson)紀錄了她年屆八旬、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父親迪克強生(Dick Johnson)的身影。
幾年之前,她與父親才一同經歷了母親記憶力逐漸喪失到最後辭世的波折過程;幾年後,歷史重演在父親身上。只是這次,由於意識到身為紀錄片導演,卻甚少拍攝母親的影像,而決定為父親拍一部電影,開始一連串的「死亡練習」。
走在路上被冷氣機砸中而死、在工地旁被鋼釘襲擊而死、從樓梯上踩空而死、心臟病發而死……一個個創意十足的「弒父」劇情,聽來有些詼諧,但當我們直面那些「死去」,直面我們必將走向的結局,心頭還是會突如其來地緊縮,宛如被重擊一般。
如同迪克即便知道身上裝的是道具假血,當他看見血液從脖子噴湧而出的景象,依然措手不及,狼狽而失神地癱坐在椅子上。只有在那刻才會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死亡。
如果先經歷過一遍,死亡會不會變得不那麼恐怖?身為醫師的父親迪克,走過80載歲月,面臨這個逐漸失去自理能力的自己,肯定是陌生又難以接受的。他懷念當年的自己,就像他半夜曾經夢遊起床,堅持有病人在外等他看診;或像記不起近期的記憶,卻對年少回憶瞭若指掌。
片中一場與初戀久別重逢的見面,他們一見到對方便笑著,告訴彼此:「說好我們永遠都不要變,我們永遠都不變。」數十年的歲月彷若一片鴻毛,他們望著彼此的臉龐,細數這個皺紋,那個下垂,但他們眼中看見的彼此,可能還是當年初次見面的青春臉龐。
愛是,面對「失去」的恐懼
對父親而言,練習死亡是減少恐懼;對身為女兒的導演來說,這些影像則是給她一次得以凝視父親的機會。蔡明亮導演用一整部《你的臉》,來講再簡單不過的「凝視」這件事。然而,如此簡單卻難以做到,無論是天天相處的親人,或是久未相見的朋友,我們是否曾花時間好好看著對方的臉?
《爺爺的死亡排練》其實就是一種凝視,女兒對父親的凝視,朋友對朋友的凝視,生者對將逝者的凝視。
在張艾嘉的《相愛相親》中,當男孩玩笑地「試躺入」棺材後,他卻猝不及防地淚流不停。這樣的場景在此片異曲同工,當父親迪克躺在事先準備好的棺材,女兒問他「還舒服嗎?」他看似豁達地說「那時候誰還在乎舒不舒服!」倒是一旁摯友看見這般場景,不自覺止不住淚水。
說再見太難,生死之間的距離又驚人地靠近,一具棺材,就像提醒著我們:「嘿,一生的盡頭是這樣」。與其想著死後上天堂,不如把握當下與親人一同度過,人間即天堂。
片尾那場葬禮戲也相當巧妙,我們看見迪克躺在棺材裡,一個個生前好友分享自己與迪克的故事,追憶他的年月,緬懷與他的連結,只見那位好友泣不成聲地說:「迪克曾經和我說,如果你活得比我久,我希望你幫我吹奏《離開》……現在,我的嘴唇已經不靈活了,肺活量也不足,但是我儘量,我會遵守承諾。」
接著他按捺崩潰情緒,履行與老友的最後約守,這或許是全片最令人動容的片刻,儘管笛聲荒腔走板,上氣不接下氣,我們看見的,是最深的一聲再見。觀眾此時才知道,原來迪克還沒過世,這只是一場「先辦」的葬禮,儘管在後頭窺視一切的迪克笑著說對方該不會真的相信了,他的眼眶依舊紅了。
該來的,終究會來
紅塵中,誰不入戲太深?幸好最後電影告訴我們,原來還有機會,還有時間,我腦中也響起那首經典的歌曲〈Que Sera, Sera〉(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當我還是小女孩時/我問媽媽:將來我會如何?
我會美麗嗎?我會富有嗎?
媽媽對我說:一切順其自然/該來的,就會來
未來世事難料/該來的,就會來
該來的,終究會來,透過練習死亡,其實也是進行著一次救贖。愛走到盡頭終將是離別,是分道揚鑣,但是,我們可曾因此而放棄去愛人?這是死亡排練,也是記憶的排練,記住那些時光,記住那個人,也記住其中的情。
父親問女兒:「妳為什麼會拍紀錄片?為什麼不拍能賺大錢的劇情片?」女兒回,「真實人生通常比編造的故事更精彩。」影像,是一條連結塵世與天堂的通道,當軀體不再,這些畫面終將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