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歷史的可能:重塑白色恐怖氛圍的VR作品《無法離開的人》 | 彭紹宇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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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歷史的可能:重塑白色恐怖氛圍的VR作品《無法離開的人》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隨著VR創作近年逐漸進入大眾視野,跳脫傳統二維觀影習慣,著實是截然不同的美學轉化。然而,踏入全新創作領域,不僅考驗著創作者能否找尋適切的敘事語言,也與觀眾接納程度息息相關。

VR影片面臨的挑戰一向是眾人討論議題。一方面,創作者如何用VR語言說服觀眾進入世界,打造近乎真實的「沉浸感」,本身就具備難度與門檻。另一方面,VR溝通故事的方式與電影有所不同,包含傳統電影中的構圖、剪接等敘事方式,在VR影片中都將被顛覆。

儘管帶著眼鏡裝置,卻不是確保觀眾進入虛擬世界的入場券,觀眾投入與否,仍很大程度仰賴鏡頭語言和場面調度。看過許多不見得適合VR影片的作品,我好奇著,VR影片這樣的新載體如何打破先天限制,找到最適合它的敘事方式。

這些問題在我看了陳芯宜導演的《無法離開的人》後,都一一得到解答。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虛實交界,是「沉浸」發生之處

以綠島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的故事為題材,這部VR影片開頭便啟於綠島海上。不同於一般人對於離島風光明媚的想像,刻意的暗冷色調加上波濤洶湧的海浪拍打,遠處烏雲密布,山雨欲來,在最開始便確立影片基調。

下個場景轉換至綠島人權文化園區蠟像館。受難者坤伯出現,他是導覽者,更是說書人,娓娓道來當年被關押在火燒島的回憶,以及那一封獄中好友無法親自送達的遺書。觀眾最初猶如參加一場導覽,細細聆聽數十年前的故事。沒想到接下來蠟像變為真人,血色浮現,似為虛擬賦予真實質地。剎那間,時間回到1950年代,觀者也不知不覺順著其中劇情,「相信」自己已回到過去。

如此敘事手法相當巧妙,導演雖然可以一開始就切入故事主體,但正因有了這段開場過程,作為現實與虛擬的交界,讓「沉浸」自然而然地發生。

過往看其他白色恐怖題材的作品,縱使震撼,大多難免有身為旁觀者的心態。但《無法離開的人》極大化運用VR影片虛實交錯的特性,觀看時多次感受到置身其中的實感——例如在監牢中,觀者瞬間變為被觀看的主體。我來回轉頭望著每位政治犯的肅殺表情,自己也像身如其中。當憲兵叫出受刑人姓名,身旁的人已被壓至刑場,一聲槍響扼殺所有期盼。

又如另一段,一端是許多被嚴刑拷打的受刑人懸空吊掛,奄奄一息。轉頭過去的彼端則是受難者妻子在宣布處死名單的公告前,一個個焦急無助地尋覓丈夫姓名。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既似旁觀者,又像當事人,與歷史若即若離,也更能感受悲劇的各種情感面向。這是前所未有的觀影體驗,更是VR影片才可能帶來的真實感。

看VR影片像是劇場中坐在第一排的觀眾,眼前演員們的表情如此靠近,讓他們欲傳達的故事更為接近,彷彿是面對面的談話,情感力量因此被放大。它也像一場清醒夢,朦朧中跨出現實邊界,如夢如幻,分不清何為真假。但對夢境的印象,不會隨著回到現實而逐漸淡忘,反倒因走了那麼一遭,在身體、在心中留下的記憶會更為強烈,對於講述歷史議題的本片來說,帶來的情緒也更為巨大。

影像背後的文字與歌曲

以2021年導演劇集《四樓的天堂》與編劇電影《該死的阿修羅》為人熟知的陳芯宜,創作歷程超過二十年。這部並非她的第一部VR作品,2018年在VR作品《留給未來的殘影》與編舞家周書毅合作,運用光影轉換、交疊,呈現記憶與意識的模糊邊界,這些技巧在《無法離開的人》中,也可看見類似表達方式。

碰觸歷史題材,背後支撐的文本是創作者的功課,而文獻與歌曲都讓影像更具備厚度。諸如《流麻溝十五號》、《無法送達的遺書》、《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回憶.見證白色恐怖》與《馬鞍藤的春天》等書,是讓《無法離開的人》貼近歷史的推手,書單在片尾中一一呈現——影像背後,是無數人的遭遇與文字的重量。

除此之外,電影也善用許多具備歷史脈絡的歌曲,例如學運歌曲〈青春戰鬥曲〉、白色恐怖時期犯人送別時會在牢房中唱的〈安息歌〉,以及最後眾人合唱來自智利的革命歌曲的〈團結的人民永遠不被擊潰〉("El Pueblo Unido Jamas Sera Vencido"),搭配不同時期人民革命的意象,連結過去與未來,讓作品不僅是講古,更是紀實。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這些人為何「無法離開」?

光影中,歷史之魂彷若被召喚。在牢房裡,在刑場上,在死亡前,一一編織出那些無法離開的人的模樣。

為何無法離開?有人來不及為自己辯護便被槍決了,有人幸運存活下來,但靈魂早就停留在當年狹窄的牢房中,也有太多家屬或親人好友,被這段歷史所影響與轉變。世界往前走,但他們依然永恆地被困在那個年代,終究無法逃離。這般歷史悲劇的影響從來不是某些人,或某個世代的事,而是一代又一代人們都難以終結的共業。

1950年代的歷史悲劇,在2022年以新穎的影像方式拍了出來,更在威尼斯影展榮獲沉浸式內容單元「最佳VR體驗獎」,顯現歷史足以跨越國界、跨越語言。在轉型正義的道路上,許多人或許會說歷史早已過去,但有多少人真的到了綠島人權園區現場,踏入當時的監獄?抑或親自讀了當年受刑人的書信與家屬回憶錄,共感他們不及千萬分之一的苦痛?

目送歷史、轉型正義從不為原諒或放下,愈悲傷的歷史愈要被不斷言說再言說,如主角坤伯在片中最後說的那句:「希望你看完之後,可以幫我傳出去。」影像重構歷史,捕捉情緒,也成為將故事傳播下去的聲音。縱使那些政治受難者的歲月始終凝結於咫尺囹圄中,但唯有讓故事不斷被訴說,被引以為戒,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後代,才可能有離開的一天——牢獄,也才不會有再次重建的可能。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無法離開的人》劇照。 圖/希望影視行銷提供,李欣哲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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