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文系/《流麻溝十五號》的「她」們:不只是無知的白色恐怖受害者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自《返校》遊戲與電影問世以來,台灣有關白色恐怖的歷史更走進大眾視野。近日上映的《流麻溝十五號》也同樣以史實為背景改編,呈現1950年代被關在綠島的思想犯故事。
然而台灣與白恐相關的作品,不只是影視作品,甚至文學作品中也有類似的狀況:
- 女性總是「無知」的受害者。
- 受難者大多因文學讀物或追求自由民主理念而受到迫害,少有真正支持社會主義思想。
其中,尤以第一點最為明顯,女性在這些作品中往往都是無知的受害者與無辜的家屬,不太會是反抗威權或支持社會主義的倡議者。如《返校》之方芮欣明明同為就讀高中的知識青年,在故事裡就是被情愛沖昏頭的無知少女,而魏仲廷則是慷慨赴義的犧牲者。
女性在這些故事中總是不知道舉報會害死人、總是待在家不明白丈夫在做什麼大事,容易以受難者「家屬」姿態出現,既不具有積極的抵抗意識,也不會是實際的行動者。
如果就「女性總是無知的受害者」角度來看,《流麻溝十五號》確實不同於以往作品,呈現了白色恐怖時期女性政治犯的主動性,使得被隱蔽在男性受難者中的女性政治犯,從口述歷史中走到了大眾眼前。她們,也是深諳威權體制的不公,而決定挺身而出的行動者;雖然可能是影像改編的取捨,電影中的女政治犯同樣承襲白恐作品的慣性,讓女政治犯都是近乎「純潔」的因追求自由理念慘遭迫害。
浮出歷史地表的女性政治犯
電影中三位女主角顯而易見地是不同受難者的典型:單純到什麼都不懂的杏子、被迫承認是共產黨的陳萍,以及具有社會主義思維的行動者嚴水霞。
常被暱稱為嚴桑的嚴水霞,是一名明顯具有社會主義色彩的白恐女性政治犯。她不僅可能參與「社會主義青年同盟」,還在獄中宣揚不合作運動,不配合監獄裡向國民黨宣示忠誠的感訓措施,甚至教導比較晚到綠島的杏子追求公平、自由等偏左派的理念;在當時綠島的男、女獄友是不能接觸說話的,可是嚴桑卻想盡辦法在男、女分隊間,互相傳遞從監獄外偷渡進來的新聞、消息紙條,還有楊逵的〈和平宣言〉等等。
從上述來看,只是因為在高中幫忙畫海報「什麼都不知道」的杏子,就如同《返校》中的方芮欣,是以往白恐作品中的「無辜女性」;而嚴桑則是本部片最大的突破之一,讓真正提倡社會主義的女政治犯於影視作品中現身。
然而有人認為既然以女政治犯為主角,但電影情節卻依舊讓男分隊成員怠工、演出具有抗議色彩的戲劇牽連許多人被刑求,偏離了「女政治犯」的議題。但我認為恰好相反,女性在《流麻溝十五號》裡是清楚威權體制如何運作的人,除了嚴桑確實在女分隊提倡不合作運動外,假如簡單以《返校》比較,兩者剛好呈現了截然不同的敘事:
《返校》中是「女性」不知道舉報讀書會會害人致死,而《流麻溝十五號》則反過來是「男性」不知道編改戲劇結尾、留下談戀愛的證據,會導致不可收拾的悲劇。劇團團長陳萍看見杏子與男隊員萌芽的愛情,不阻止但卻要求杏子將收到的禮物丟棄,因為不能留下蛛絲馬跡。女性在此總算一反白恐時期無知受害者形象,有了洞察威權體制的能力了。
我在此並非歸咎男/女何者是「錯誤」的,因為究責的對象應當是黨國政府的威權體制,只是要強調《流麻溝十五號》中「感情用事」的群體,恰好有別於以往的白恐相關作品。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是設定為台灣現代舞之母蔡瑞月學生的陳萍,雖然她並不是社會主義的倡議者,在光譜上位於杏子與嚴桑中間,不全然是「無知」的純真少女,但又不是以社會主義的方式抵抗壓迫。
陳萍體現的是女性在威權與性別的雙重宰制下,如何獻出自己的「身體」——跳舞的身體與女性的身體——換得些許自由與存活的空間。諷刺的是,現代舞本就是在芭蕾的基礎上追求解放與自由的舞蹈,但在獄中她的舞蹈只能拿來取悅長官、演出愛國反共的樣板戲。
雖然她藉此比其他獄友更「自由」,可仍舊被規訓在黨國政府的底下,更別說出獄後她決定封存自己最擅長的舞蹈,如我們最常聽到的,那些絕口不提過往的受難者選擇遺忘過去。
從電影中我們也能發現除了具有社會主義色彩的嚴桑外,陳萍同樣也利用她的「身體」救助即將被隊長染指的杏子。這提示的也許是除了「什麼都不知道」與「積極抵抗威權者」外,一般人民在白色恐怖時期下的別種樣態。
「純潔」的政治受害者
目前白色恐怖相關的文學作品中,確實有談到社會主義支持者面對黨國政府的不公義脅迫,但如本文開頭所述,面向較為大眾的影視娛樂作品或論述時,受害者較少是社會主義支持者,容易以「只是讀點書怎麼可以受到這種迫害」、最「純潔」的姿態出現。即便是「思想犯」,他們讀的書往往是文學作品,或跟自由、公平、自治等理念有關的言論,少有真正讀馬克思或要「顛覆政權」的人。
在直覺的想法上,追求自由與公平當然是最沒有疑慮的受害者(這確實也屬於多數案例),但真的讀了共產黨思想的人,就可以讓蔣介石一人肆意決斷生死、遭到不公義的迫害嗎?這個問題背後顯示的是,我們在意白色恐怖時期的不公義,不僅止於質疑定奪罪刑的程序,還有處置手段是否違背人權的疑問。
所以《流麻溝十五號》中的嚴桑確實突破了政治犯的性別框架與想像,但仍承襲了政治犯受難的慣例。她雖有與「社會主義青年同盟」的關聯,也真的在獄中「吸收」人支持她的理念,但卻有一點以擦邊球的方式,用公平、自治、理念等等,代替可以是社會主義的訴求。
影像改編並不全然要符合史實,一部片要觸及所有的白色恐怖議題也是不可能的。《流麻溝十五號》將嚴桑塑造成較為單一的樣貌,在大眾對於白色恐怖認知不多的當代情有可原。只是面對一個有「社會主義青年同盟」背景的角色,卻不能在電影中呈現她與其他無辜受害者的差別,不能處理我們是否同樣能替社會主義支持者感到不公允的辯證,都著實少了讓角色層次更豐富的機會。
透過電影逐漸直面慘白的歷史記憶
《流麻溝十五號》另一個突破是直面白色恐怖的細節,我想這已有許多人提及,因此略微補充幾個比較的視角。根據湯舒雯的研究,台灣白色恐怖的小說,往往沒有再現具體的殘暴場景,在小說中刑求、叛亂與槍斃不會是文本的主軸/主題,僅止一閃而過。這些閃躲的、匱缺的「不見證」,反過來見證了白色恐怖的傷痕。
從前可能肇因於創傷或是審查機制,所以創作者中無法在作品裡呈現出白色恐怖的細節, 但《流麻溝十五號》卻至少具體描繪了倒吊、刑求,或是蔣介石在孩童遊戲間判下死刑等從前不可能出現的荒謬。
這部片確實跨出了白色恐怖相關作品的不同風貌,但電影中卻仍有些令人覺得較為刻板、過於直接的隱憂。例如前述提過嚴桑的「純潔」政治犯形象,電影中貌似想提及她的社會主義背景,但卻又點到為止不願意多著墨,對白恐較為了解的觀眾在此可能會感到有點可惜。
另一個是過早的「台灣意識」、想要「建立國家」會讓人在觀影的瞬間產生猶豫。男隊員林耀輝在與杏子私下聊天時,曾提過「成立一個國家,想想也不行嗎」。林耀輝在排練演出給長官巡視看的戲劇時,也想要把劇中原本的歌曲改為具有「台灣人」意識與諷刺當權意味的《牛犁歌》。
這不論是從時代氛圍或劇情安排,都有令人覺得太快的疑慮:雖然1953年已經經歷過228事件,從口述歷史的資料來看有人是反對「國民黨」的沒錯,但他們會主張說要「成立國家」嗎,還是其實較偏向反對威權體制;從劇情來看,林耀輝是在分隊裡與嚴桑互傳紙條的男隊員之一,但嚴桑的理念多「左」?林耀輝受嚴桑影響多少?林與嚴的立場坐落在哪?這些其實我們都無從判斷,無法得知林耀輝想要建立國家的前因後果。
因此看完整部電影我只能保守一點地說,林耀輝「可以」有台灣人建國的意識,但似乎沒有「必然」如此的條件;抑或是反過來說,他有沒有如此具體伸張「台灣建國」的意志,都沒有減損電影在女性政治犯與直面白色恐怖歷史記憶的突破。
- 文:歪文系,為關注文學、文化,以及體制內教學與寫作教育的專頁,希望撐開文學與教學的想像,走進大眾的生活裡。本文作者為張國勳,曾半隻腳踏入教育體系,現政大台文所碩士班就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