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嗆人生》:東亞移民的壓抑人生,對著自己罵髒話的怨懟與治癒 | 彭紹宇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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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嗆人生》:東亞移民的壓抑人生,對著自己罵髒話的怨懟與治癒

《怒嗆人生》不僅講述著崩塌,它更關乎復原與療癒,關乎重拾幸福,而這一切,似乎都得從破壞開始。 圖/Netflix提供
《怒嗆人生》不僅講述著崩塌,它更關乎復原與療癒,關乎重拾幸福,而這一切,似乎都得從破壞開始。 圖/Netflix提供

猶記去年此時,電影《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橫空出世,以新穎敘事講述常見的移民題材。一年後的如今,同樣由A24製作,也是由全亞裔演員主演的作品再度令人眼睛一亮,只不過這回不是電影,而是影集《怒嗆人生》(BEEF)。

乍看英文片名有些一頭霧水,並非指我們常見的「牛肉」意思,片語"Have a beef with someone"意味與某人發生爭論、不合。其中的"Beef"可以是怒氣、問題或爭端,但本劇想說的"Beef"又是什麼呢?

《怒嗆人生》描述一位生意慘淡、維生困難的韓裔移民水電工周丹尼(Danny Cho),在悲慘生活裡載浮載沉。明明擁有遠大的目標,但現實總不如人意,甚至讓他有了輕生念頭。

一日,他在量販店外的停車場與另一名女子劉愛美(Amy Lau)發生行車糾紛,火爆易怒的兩人互不讓步,甚至加劇挑釁。在一段飛車追逐後,丹尼下定決心絕對要找到愛美並且報復。經過一番調查,他發現愛美是經營植物公司的創業家,生活多采多姿,被藝術與上流階級簇擁著,更令丹尼感到不悅。

於是這場由路怒事件(Road Rage)開啟的孽緣,便逐漸演變成下不了台階的戰爭——最終玩火上身,吞噬兩人的世界。

《怒嗆人生》劇照。 圖/取自IMDb
《怒嗆人生》劇照。 圖/取自IMDb

中產階級與底層人物的共同生存焦慮

戲劇中兩個角色之間的仇恨,常常並非來自他們有多麼不同,反而是因他們在對方身上看見自身模樣。正因太清楚自己內心的暗處,故而憎惡對方,實則怨懟自己。

如此情結在本劇同樣適用。丹尼與愛美表面上是兩個世界的人。丹尼背負著照顧弟弟的責任,還得費心不讓遠在韓國的父母擔心。不過水電工這份工作前途黯淡,就連客戶也逐漸流失,每一條網路評論更足以判他死刑。

另一方面,愛美雖是創業家,但光彩照不進的地方盡是瘡疤。因為嫁給藝術家之子的丈夫喬治才得以階級翻身,但那份焦慮始終沒有離開愛美,在家庭、婆媳、親子、工作之間的矛盾難題中,她總孤身奮戰。

後天困境加上原生家庭為兩人留下的創傷,這是為什麼他們總是感到被剝奪,總心浮氣躁,二三句話中總不離fxxk。挫敗感成為怒氣,卻又不能向世界發洩。這時突然出現一個代罪羔羊,便一股腦兒往他身上灌去,但真正他們生氣的對象,其實是自己。

本劇時令我想起2017年的美國電影《意外》(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至深的悲傷演變成怨恨,並且發洩在陌生人上,卻從陌生人身上得到與理解、和解的可能。對於丹尼與愛美而言,他們如此不同,卻又那麼相似。同是移民,也總得在生活中做出一些「隱忍但正確」的選擇。無論是丹尼的職業、愛美的家庭,都是如此,直到終於受夠的這天。路怒事件只是跡象,實際上他們的生活早破敗不堪。

不過微妙的是,《怒嗆人生》不僅講述著崩塌,它更關乎復原與療癒,關乎重拾幸福,而這一切,似乎都得從破壞開始。

《怒嗆人生》劇照。 圖/Netflix提供
《怒嗆人生》劇照。 圖/Netflix提供

荒謬的兩難與新格局的移民論述

即便為全亞裔主演,但這齣劇並不是表面消費移民身份,而是往內探尋亞洲人(尤其東亞族群)更細微的情感羈絆。例如文化中如影隨形的壓抑,造就溝通失能,以及遷移至新環境的壓力,都像難以撕下的標籤與原罪,隱隱束縛著這些人。當丹尼與愛美揭露自身童年傷口時,猛然一看,他們的父母來自韓國、越南與中國——全是東亞移民。

移民背景雖是構成兩位人物的重要底色,但《怒嗆人生》顯然沒有想將討論深度停留於此。戲劇把現代人的孤獨與焦慮、美國夢的脆弱,以及階級間的矛盾融入劇中。那是不分移民種族皆會面臨的困境,並用荒誕的黑色喜劇手法呈現。怒不可遏,宛如「瘋中奇緣」。

此外,劇中不只一次提及"catch-22",該詞來自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的小說《第22條軍規》。"catch-22"所指的條款為飛行員如有精神問題,只要提出申請便可免於飛行。弔詭的是,既然能提出申請,軍醫便評定為具有行為能力,因此自始至終,沒有人可以通過這條規定。這個詞彙也逐漸衍生成進退兩難之意,更是《怒嗆人生》中「人生的最佳註解」。

如此兩難似是人生必然,彷若生來即是苦難,而那樣的苦難在於人們找不到自己所處的位置,在於我們總望向更高的地方而愁眉,也在於害怕手中擁有的種種逐漸流失,這些生而為人的陰影都在本劇中貼切呈現。

片中有這麼一段,愛美說「沒有黑暗就無法體驗光明。每當你試圖抓住一件事時,它就會溜走。」(Can't experience light without dark. And any time you try to hold on to one thing, it slips away.)意會這句話的丹尼似被理解般說:「我一直無法描述我內心的這種感覺,但我認為就是這樣。」(I've never been able to describe this feeling inside of me, but I think that's it.)

編劇李成真(Lee Sung Jing)更在訪談中這麼形容本劇帶給人的感受——「就像是地面,但位於你的胸口。」(It felt like the ground, but up here, by your chest.)這段話也成為本劇中眾多精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對白之一。

《怒嗆人生》劇照。 圖/Netflix提供
《怒嗆人生》劇照。 圖/Netflix提供

火爆外在,細膩處理

集結火爆、憤怒、互嗆於一身,但可別被它的外放誤導,《怒嗆人生》其實在許多細節皆處理地相當細膩。

首先,每集開場都有的畫作即來自在本劇中飾演表哥Issac的藝術家David Choe(崔大衛),在故事開始前以繪畫隱晦連結該集主題。舉例來說,敘述背叛的第三集(男主角得到新信仰後準備敲詐教堂財富、女主角在接受伴侶諮商後依然出軌),開場畫便是兩個相擁者往對方背後插刀。

又如第六集中,當一切看似變好,男女主角都過回自己的生活,女主角丈夫結束外遇情,男主角也專注於教堂事務,可以看到開場畫中出現了花朵與大自然。只是背後一大片詭譎黑暗依舊難以忽視,也預示之後將急轉直下的劇情。

巧思不只如此,每集標題也都有所本。可能延伸自電影作品,如第一集「鳥並非歌唱,而是痛苦尖叫」("The Birds Don't Sing, They Screech in Pain")取自德國導演韋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紀錄片Burden of Dreams。第六集「我們畫出魔法圈圈」("We Draw a Magic Circle")則是瑞典導演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61年的電影《穿過黑暗的玻璃》(Through a Glass Darkly)中的對白。

亦可能來自小說文本,如第五集「內在秘密生物」("Such Inward Secret Creatures")啟發自愛爾蘭作家艾瑞斯.梅鐸(Iris Murdoch)1978年獲頒布克獎的小說《大海,大海》(The Sea, the Sea)。第八集「原創選擇的戲劇性」("The Drama of Original Choice")則藉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著作《模糊性的道德》(The Ethics of Ambiguity)討論男女主角童年遭遇如何影響如今選擇。

《怒嗆人生》第三集開場圖。 圖/Netflix提供
《怒嗆人生》第三集開場圖。 圖/Netflix提供

《怒嗆人生》第六集開場圖。 圖/Netflix提供
《怒嗆人生》第六集開場圖。 圖/Netflix提供

抑或從格言發展而成,如第四集「只是無法同時擁有一切」("Just Not All at the Same Time")擷取美國女性主義作家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在一場會議中的回應,當時她被問及「女人能否擁有全部?」,她則回覆「女人可以擁有一切,只是無法同時擁有。」("Women can have it all, just not all at the same time."),這句話引用至劇集,則巧妙呼應女主角愛美坐困家庭與事業之間的處境。

本劇的完成不可不提兩位主演,熟悉史蒂芬.元(Steven Yeun)的觀眾,會知道他的表演一向是品質保證。近期在好萊塢也有愈來愈多代表作。包含讓他成為首位東亞裔奧斯卡男主角提名者的《夢想之地》(Minari)。有趣的是,他本劇角色背景與性格更接近過去作品《燃燒烈愛》(Burning)中由劉亞仁飾演的對手角色鍾秀,著實展現演技多元性,不再只是影集《陰屍路》(The Walking Dead)中的格倫(Glenn)讓人記住。

女主角黃艾莉(Ali Wong)則是脫口秀演員出身。本片更似她真實人生的縮影,同樣與日裔富二代結縭。這段婚姻也以離婚收場,戲裡戲外相互映照,邊界模糊。

《怒嗆人生》是屬於兩個東亞人的心境交流,日夜汲營構建成就堡壘,卻又在高處時害怕下墜,缺乏情感交流的親密關係,也就將那股戾氣與愧疚傳承至下一代。集體壓抑造就集體困境,但困久了,誰能不累,不怨,不瘋?

因此,當我在劇中看著這些角色發狂發瘋,不免也有種釋放感。我想,這或許也是許多東亞人在真實生活中都難以做到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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