癮君子/《魔仿犯》:凝視的鏈鎖,我們都在互相啃食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人類總有一種錯覺,誤以為自己完全主宰心靈。
——心理學家拉岡
縱然文明已高度發展,人類的獵捕本能依然猶在,從填飽胃袋的果腹,轉為奠基人格的吞噬;進食的對象,則從餐桌上的佳餚、牲畜,多了虛幻的形貌、習性與想像,為了安身立命,抄襲、臨摹以及剽竊別人的血肉,就是人心的養料。然而,人不僅是主動的掠食者,亦被視為獵物,我們吃人,卻也被吃;不斷啃咬彼此,不斷在統合與分裂之間徘徊。甚者,不知不覺,親口嚥下了毒素,意識恍惚,在別人的凝視裏,走丟了自主,進而錯認了自我,錯認了存活的姿態。
近日上映的《魔仿犯》(キャラクター)以上述觀點出發,妝點成刑偵類型電影,展演一場場華麗的殺人盛宴;然而,刨根究柢,故事企圖探求的,不僅真相,還有關於「我是誰」的錨定。回到作品定位,與其說它是殺戮、復仇狂想曲,不如說它是波瀾的認同角力,冷冽地講述一場扭曲的修復之旅。
鏡映現象裡的兩人關係
承前所述,虛與實的拉扯、糾葛,做為電影的核心形式,恰當引入張力,還有心理學上關於自我的辯述。著名心理學家拉岡(Lacan)相信人的自我認識,基於兩種來源,其一為主體的自主見解;其二為他者的凝視,意即外在關係、體制、文化以及社會的期待與慾求。只不過,前述兩者,並非總是保持共識,反而時常有爭執、矛盾與對峙,往往暗潮洶湧,再再撕裂人類的認同一致性。
於是,主角山城圭吾與兇手兩角,不光只是「造物者」及「被造物」的從屬關係,還是彼此的影子——構築認同的取徑,好比拉岡提過的鏡映現象,電影強調的實與虛,前者指得正是他們以為的自己,後者則是透過對方而認識的自我形貌。有趣的是,恰如照鏡子,實像與虛影,相似但不同,尤其後者混雜他者的想像、期待與慾望,即使它映照出部分的我們,亦可能是一種扭曲過後的樣貌。
不過,在剖解心靈纏鬥之前,我們還得先釐清,山城與兩角的個別脈絡,才能完整解開兩人為何本來「殊途同歸」,卻又在之後「背道而馳」的疑問。
首先,山城做為漫畫家助手,即便畫工了得,在人物塑造的部分,卻總被編輯、老師嫌棄太過空洞、毫無魅力與生機,難以說服讀者。表面看來,角色缺陷是因為創作者的善良本性,可實際上,它精準反應山城的匱乏與挫折,包含重組家庭之於山城的格格不入、社會對於漫畫家的鄙視,以及多年投稿的接連失利與成家焦慮。這些因素環環相扣,而長期的失敗經驗、積累成負向的自我成見,促使自我應證預言產生。
爾後,山城順著先入為主的失敗預期,再加上他者凝視的內化,按照軌跡一再完成容易被拒絕的稿子——沒有靈魂的故事人物,彷彿是作者的化身、延伸與實踐。
到頭來,山城還是難以符合編輯期待,畢竟,掏出來塗抹的只有空白、空洞,甚至連這都無法察覺。直到兩角硬生生闖入他的世界,枯燥、單板的基調,才有了豔麗的腥紅色,就如海綿吸附水分,故事逐步奔放活力。自此,山城迎來重生的嫩芽——他人的肯定、認同與鼓勵,因而扭轉、刷新山城的自我理解與定位。本還空空如也的內心,飽滿著存在的踏實感;筆下角色,則相應有了撐起皮囊的個性。
「空泛」是社群邊緣的映射
電影並無詳述山城的過往,這不禁讓人好奇,初始的空洞、空白究竟如何形成?按照有限資料,山城之於漫畫的愛,是因為善惡分明,穩妥遵循公平法則,彷彿在暗示,真實的世界不夠完美,只好透過個人創作,解決內在的不滿與缺憾。
換句話說,山城習慣以封閉,而非求助、訴苦的方式因應、消弭生活的難處,一頭栽入想像的雲端,筆墨勾勒的是不甘、淚水與寂寞。只可惜這一本無字天書從未有人懂;空洞,其實蘊藏了濃烈的情感;空白,全都因為不被任何人理解,才無法舒展當中的色彩。故此,空洞、空白並不等於荒蕪,而是社群邊緣化的結果,創作則是他以一種內斂、迂迴的方式釋放——偽裝成暴戾之氣的「無窮失落」。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解釋了為何山城堅持要以犯罪懸疑為題材,畢竟,其餘的浪漫喜劇、王道冒險,或是運動競技,都無法具備充足的動能,昇華龐大的落空。另外,這意味著山城推開的不只是現實世界,還有自己,他將自我鎖入名為漫畫的暗房,拒絕感知挫敗、他人凝視劃下的疤痕與憤怒。因此,早期作品的空洞氛圍,又象徵山城的自我疏離,因而契合電影呈現的壓抑性格,即使是創作,都過於克制、武裝。
總體來說,前述機制協助山城消化無處而去的跌宕,但同時也矗立透明的高牆,讓山城的家人、女友,僅能透過冰冷的盔甲,淡淡撫觸其中的脆弱,即便想伸出援手——通通都會被隔閡、困惑給阻擋,寸步難行。為此,心理機制實為惡性循環,能暫時舒緩情緒起伏,卻又鞏固人的孤立,滋生更多困局,然後緩慢走入死局。
本質上,山城與兩角十分相似,兩者都格格不入、孤獨,抑或是深植於心的空洞、空白皆為其生命的主旋律,所以才會一拍即合,默契十足地共譜出,駭人的惡之樂章。
當漫畫創作成為唯一出口
照此回溯動機,可以發現,兩角是為了報復、宣洩。不過,要說山城因為沾黏陰暗而黑化,又不正確;首先,目睹命案,確實讓山城看清惡意輪廓,並乍現靈感,但真正點燃改變的,反而是從腳底竄升的恐懼。簡言之,出於繁衍本能,喚起焦慮的命案,撬開山城的習慣性壓抑;回過頭,依循熟悉的管道——漫畫以好卸載情緒,後以不同以往的直白,一口氣倒入繁雜感受,就彷彿把自己切片,融入到不同的角色,其中的快感與舒爽,近乎讓山城上癮、著迷與沈醉。
卸甲投入創作,漫畫不但成為窗口,更成為翻轉外在凝視的途徑,正如他向老婆大吼的——這是必須且唯一能做的事。此時此刻,漫畫本身的意涵,同樣被翻轉,不再是放不了手的荒唐,而是承載希望的救贖,避免山城墮落的安全網。
實然,兩角影響了山城,但解放跟黑化差之甚遠;這只是讓山城學會在虛擬世界擁抱陰暗的契機,而非如同現實般地重蹈覆轍,過份壓抑情感表現;這又呼應清田刑警的論點,漫畫會熱銷,不僅因為反派魅力,更因為山城的細膩。梳理至此,即可闡明山城的轉變跟他者(客體)息息相關。自然,山城並沒有從此一帆風順,道德規範(社會群體的凝視)依然日夜折磨,促使他飽受煎熬。
因此就算山城跨過壓抑的這道檻,命案的模仿以及兩角這個被造者的反凝視,意即山城享受殺人的質問,再次引發內在的分裂與衝突。
片名「角色」的意義——追求真實自我的難尋
迷路的人,總會繞一點遠路。
——清田刑警《魔仿犯》
整部電影裡,善惡的凝視不斷地勾起山城的內在戰爭,亦為大多觀眾好奇的,山城是否入魔?是否被豢養的惡意反撲?就筆者而言,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交錯來看,清田是兩角的對立面,若說兩角代表掌控面的父性陽剛,清田則代表接納面的母性陰柔。如前所述,他人的凝視,會對自我產生巨大的影響;也因此,清田的肯定與鼓勵,同樣能回流——引領山城捏揉,溫柔、勇敢且善良的存活姿態。
以此來說,電影末段依照清田形象而完成的素描畫,搭配一句「我是誰」的提問,恰恰說明山城的自我價值跟兩角信奉的截然不同。不過,這正是兩角的可憐之處——不同於山城——在於沒有容身之處,且沒有相信他的清田、家人;貼滿牆壁的血照,替代拋棄他的親人,以便彌補、環抱內心的空虛。兩角單純又愚蠢,偏執地以為獵捕幸福,再製成標本,就能跟正常人一樣,享有童話故事般的快樂結局。
說來諷刺,漫畫不僅是山城的救贖,同時也是兩角的歸屬,做為無家可歸的孩子,其出生從一開始就不被祝福,沒有名字、戶籍,猶如無臉男,除非吞入別人,否則根本無法發聲。就此,匕首這個虛擬人物,是凝視、也是僅有的皮囊,至於創造匕首的山城,則像是上帝,抑或說兩角盼許一輩子的母親。
綜此,為何休刊激怒兩角,皆都因為那將再次把人推落孤寂,少了惡行與匕首,他將失去「注目」這盞聚光燈,再度變回透明的幽魂。故此,策動清田的死,出於嫉妒,也出於不想消失的恐懼,宛如巨嬰一般,自私地要求山城,繼續縫織專屬的人皮。
由此可知,兩角不像山城一樣有得選擇,惡行不光是復仇、洩憤,更是他生命的軌跡,沒有名字的他,無處可去。漫畫如何畫,就得如何走;不管怎麼掙扎,都逃不出言靈的五指山;若要捕捉寄宿於名字的踏實,儘管再無可奈何,都得走入陷阱,抑或說繼續撒謊欺騙自己,好黏合遭人肢解的童年。
對比來看,《魔仿犯》犀利運用象徵符號的手法,讓人想起今敏的《藍色恐懼》,恰好都圍繞著「我是誰」的命題,並以「連鎖殺人命案」與「流行文化」為框架;電影要角則皆紛紛陷落於自我認同的修羅場,歷經一場場混亂卻藕斷絲連的吞噬戲碼。
重回拉岡的觀點,兩角與山城得以走上不同的落幕,不言而喻,重點即在選擇。山城的凝視來源,多元又豐滿,善惡共存,方能挑選合適本性的凝視,做為錨點來行動。至此,山城的刺殺,實非入魔,而是基於保衛以及愧疚感,再加上對於自我的恨意,其想殺死的不僅兩角,還有內心的邪淫之苗,殺人然後被殺,對於山城而言,正好是最完美的贖罪劇本。
對應日本片名《キャラクター》(編按:中譯為「角色」),我想無論是電影要角還是觀眾,某種程度,總是在扮演相似自己的人;至於真實的自我,宛同黑盒子摸不著、看不見,卻會幽微地提醒,怎麼樣的外皮,更為合身,更能協助我們靠攏靈魂核心,以及棲歸之處。
結語
整體而言,《魔仿犯》十分吸睛,卻又不會虛有其表,妥善塞藏類型作品該有的人性內涵。縱然剪輯無法時刻俐落,好比反派的詮釋常有太過樣板化的缺陷,但也力求鋒利,在稍嫌拖沓的節奏中,直指人人皆有的困惑。畢竟,「我是誰」正是人類窮盡一生都解不開的謎題,甚至是禁錮自我的牢籠。最後,盼許我們都像山城,擁有足夠的自由,得以擇善固執,溫柔地守護心底的光火。
- ※ 文:癮君子,結合諮商心理師的專業,提燈輝映故事的細節,並以此抒填影劇與生活的孔洞;癮君子Instagr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