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芝華/過去與未來如何共存?桃園鐵道遺跡的前瞻想像
(※ 文:江芝華,台灣考古學會理事長、台灣大學人類學系副教授。)
爭議多時的「桃園捷運綠線G07站涉及文化資產後續保存及活化計畫」在6月29日的桃園市考古遺址審議會中通過,日前工程單位已經非常有效率的將具有百年以上歷史的清朝鐵道填平、灌漿,接下來工程單位所指稱遭考古遺址延宕的工程即可繼續進行。
然而,此次事件卻清楚彰顯桃園市政府對於境內珍貴考古遺產的處理態度。雖然考古遺址審議會通過開發單位所提出的活化計畫,但細看會議紀錄可以發現,委員們通過的原因在於對行政及開發單位的信任。實際上,在「通過」兩字背後有許多的但書。委員詳細列出十項工程單位需要再做修正的考量,也顯現委員們對於此項工程單位所提出的遺址活化計畫仍有許多疑慮。而這十項但書的背後,主要環繞著兩個原則。
審查通過但書背後的兩項原則
首先,重新思考修正工程的設計,以遺跡現地保留為優先考量。委員們希望工程單位可以再諮詢專業文資設計團隊,串聯百年鐵道遺跡與當地地景。以考古學者為主的考古遺址審議會甚至進一步從工程的角度思考,建議可以用斜坡、過橋或其他的施工方式讓這些百年的遺構可以留在原地供後人欣賞。
審議會也指出目前的方案中對於遺構的理解仍顯不足。即便要將這些遺構移地重建,採用的數位掃描方式亦屬不足,需補充發掘、完備相關的3D空間資訊。換言之,目前開發單位所提出的處理方式無論是遺產保存或是基本紀錄尚有諸多需改進之處,現行版本絕非最尊重考古遺產的做法。
其次,關於推廣教育的再思考,委員意見非常明確地指出,行政單位需要重新考慮推廣教育質與量的問題,以真正達到文資價值的傳承與參與。換言之,現行計劃版本對於推廣教育的進行,根本未思考教育推廣的意義何在,僅是以交差了事的態度為之。
現地展示及公共教育兩項原則並非桃園審議委員所發明,而是早被明文規定於《考古遺產保護與經營管理憲章》(Charter for the Protection and Management of the Archaeological Heritage)中,此憲章在1990年於瑞士洛桑所舉行的國際紀念物及遺址理事會中通過,代表著當代全球面對考古遺產的基本態度。
為何要現地展示?
考古遺產的組成並非僅是單一物件,物件及其所處環境構成的整個場域,才是考古遺址存在的意義所在。桃園火車站遺址的重要性不僅在於鐵道遺跡本身的存在,更是其所在地點及其與日治、當代等不同時代火車站之間的關係,使他的重要性得以彰顯。我們透過僅存的礫石堆積看出鐵道的存在,更透過礫石堆疊的走向及存在的深度看到了清帝國與日本帝國對於台灣這塊土地上,人民生活想像的差異。
清朝政府的鐵道順著當時的台地地形修築,因此速度不快,我們卻可以想像當時祖先看到這個在地面上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緩緩出現時的驚訝。即便緩慢,卻似乎已感受到島嶼歷史開始往另一個方向前進。相對的,日本政權對於這塊島嶼有著截然不同的想像。高低起伏的地形是需要被克服的,所以他們填土,讓鐵道維持在同樣的高度,搭配更新的技術,速度變快,也將台灣的發展帶向另一個境界。
站在桃園火車站目前僅一千多平方公尺的發掘現場,卻可以看到兩個時代對於進步的想像被具體化在土地上,而當這些交疊的鐵道遺跡被異地展示時,所有的關係都被打斷,故事的最迷人之處也將被支解。
公共教育的推廣
從桃園火車站的清朝鐵道出土開始,民間即開始了對於開放現場的呼籲。幾次的現勘及審議會議,也可以看到考古學家對於公共教育的要求。3月工程單位終於進行了兩周的現場導覽,但僅開放三百個名額。然而考古遺產是全民的文化遺產,更別提這是位於全民的土地上。
市政府不但未積極讓此處成為全民教育的場域,反倒以公共安全為由限制民眾參與。更令人匪夷所思的,無數民眾每日在桃園火車站月台間往來,百年鐵道就在其腳下,市政府及台鐵也未在可及之處設置任何說明看板,這個在台灣歷史課本上不斷被稱讚,所謂開啟台灣現代化的重要基礎建設,仍真真實實的存在於21世紀,卻在刻意的操作下,又彷若不在。
在短暫兩周及有限名額的開放下,許多民眾並未有機會親臨現場,因此台灣考古學會透過各種管道希望行政單位可以在審議會決定後續處理之前,更積極進行現場公共教育。然而近四個月的時間內,民眾仍無法進入現場,也未見任何說明看板的設置。若是行政及工程單位真有尊重及推廣文化遺產的決心,依其對於推廣的態度便令人感到懷疑,更別提會積極思考工程與文化遺產共存的可能了。
過去與未來的共存
雖說考古遺產需要現地保存,但並不表示開發無法進行,兩者從來不是互斥。否則高度開發的國家不就沒有考古遺產可以保存?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無論是在歐洲或是鄰近的日、韓兩國,都有著許多著名的遺址與開發並存的案例。歐洲許多國家的地鐵建設部門內皆有考古評估的專業團體,從地鐵規畫時便開始參與。
如何避開重要考古遺址或是即便無法避開,也會透過工程設計讓遺址與建設共存。而在韓國可以看到首爾的市政廳與朝鮮時代的軍器室共存,在日本甚至能看到為了保存繩文時代的三內丸山聚落遺址而放棄籌畫多年的棒球場,改建成遺址公園。這些皆需要工程單位積極與考古團隊合作,透過設計將不同的時間段落串連起來。雖然面對過去,卻是為了共同的未來在做努力。
遺址審議會的困境
在台灣,考古遺址審議會是唯一有機會為各地岌岌可危考古遺產說話之處。但考古家也是當代便利生活的受益者,所以在面對各項建設與考古遺產間的衝突時格外謹慎,必須不斷自我詰問,因為考古家也最清楚考古遺址對於當代無可計價的意義。
從桃園市考古遺址審議會對於此項活化計畫的審議記錄,便可看出這項掙扎。我相信,審議委員所通過的是民眾對於未來車站需求的理解,但是那長達十項的建議更是考古專業對於行政及開發單位最深的信任及期待——信任行政單位會確保這些但書可以被納入最後計畫的考量,期待工程單位可以用更「前瞻」的視野來執行這些計畫,讓桃園市未來的車站不但有嶄新面貌,更有深厚的歷史脈絡讓民眾有機會學習、體會跟感動。
但就在計畫「通過」後一個月,未見任何現場公共教育的進行及看板說明,未看到更進一步的計畫修正,卻看到工程單位在8月初僅運用幾天的時間,就將考古團隊歷經數月日曬雨淋發掘,呈現在大家眼前的百年時光鐵道覆蓋,灌漿,工程繼續。工程單位心心念念的仍是2028年的完工時程,也仍以工程無法修改為由,將維持原有活化計畫的進行。
對於習慣回望時光的考古家而言,「前瞻」需要學習,桃園審議會的委員們嘗試在「回望」跟「前瞻」間找到平衡,也期望可以與行政單位共同尋找那個平衡。然而那一卡車一卡車的填土卻顯示,審議會的「通過」兩字才是行政單位所要的重點,其餘所有的專業建議也成了標準的狗吠火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