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鈺淩/趙南柱《她的名字是》:當代韓國女性的生存與戰鬥 | Openbook閱讀誌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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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鈺淩/趙南柱《她的名字是》:當代韓國女性的生存與戰鬥

2016年5月首爾江南站一名男子稱「為了洩憤」而隨機殺害陌生女子,此事件引起大批女性走上街頭抗議。 圖/美聯社
2016年5月首爾江南站一名男子稱「為了洩憤」而隨機殺害陌生女子,此事件引起大批女性走上街頭抗議。 圖/美聯社

2018年,趙南柱將她從前一年起,每兩周在《京鄉新聞》上連載的文章,修改集結成短篇小說集《她的名字是》。全書收錄了27則女性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的創作基礎,來自趙南柱對年齡跨度從9歲到69歲的近60位女性所做的訪談。

在這本書出版之前,韓國發生了首爾江南站隨機殺人案。一名20多歲的女性在地鐵江南站附近的某間公廁裡,被埋伏在內的男性殘忍殺害。兩人先前並不認識,彼此當然也沒有任何特殊關係。事後,凶嫌坦承行凶的動機,只是為了發洩平日被女性無視的憤怒與怨恨。

案件經報導後,立刻引發了韓國女性莫大的恐懼,凶嫌的犯案動機讓她們感覺到自己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然而,這種恐懼卻也反過來成為一個契機,讓韓國女性勇敢地站出來,發表自己的想法,維護自己的生存權利,捍衛自己的身體。

案發的5月17日晚上,由超過340個女性市民團體組成的「與me too運動一起的市民運動」,在地鐵新論峴站前舉辦了「埋葬性別歧視.性暴力集會」。當晚,2,000多名女性冒雨前來,在會場上追悼當天凌晨被殺害的亡者。與此同時,市民運動也公開發表宣言,宣言中提及:「父權制社會雖然強迫女性沉默,但女性必須沉默的社會已經結束。應該從根本上改革這些性別成為權力和等級,差別變得結構化的社會。」

在此之前,畢業於梨花女子大學社會學系的趙南柱,透過一次次的女性訪談與專欄寫作,似乎已敏銳地察覺到,這股女性不願繼續沉默的態勢正在韓國社會中漸次增溫發酵。或許可以說,《她的名字是》一書正是她觀察與見證這個態勢發展的紀錄。

書中,趙南柱通過27則女性的故事,勾勒出這些不願沉默的女性肖像,以及她們為了自身的人身安全、工作權益、勞動保障、生存權利,甚至是為了正義與良知挺身而出的戰鬥姿態。若說趙南柱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描繪出的,是韓國女性在成長與生活環境中被父權社會規範的模樣,這次她在《她的名字是》描繪的,則是韓國女性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

在2018年國際婦女節參與#MeToo運動遊行的首爾民眾。 圖/路透社
在2018年國際婦女節參與#MeToo運動遊行的首爾民眾。 圖/路透社

平凡日常中的鬥爭

趙南柱在《她的名字是》的自序中表示,這本小說的起點是受訪女性們的聲音。這裡所說的「聲音」,意指受訪女性在過程中娓娓道來的「經常發生的情節,卻也是特別的故事」,以及「偶爾也有需要特別勇氣、覺悟和鬥爭的故事」。換言之,這次趙南柱欲以27則女性的故事,橫向再現出同一時代中,每個年齡層的「金智英」們,在「鬥爭尚未結束」時追尋「朦朧的光」的平凡過程,並將視線投射在她們的積極主動性、戰鬥性與社會性上。

在這條追尋「朦朧的光」的平凡之路上,趙南柱首先提到的是:不要只成為「不說不該說的話的人」,更要成為「說該說的話的人」。

因此,〈第二個人〉的素珍面對上司的性騷擾,在申訴無門的情況下,雖然害怕,但還是選擇在網路討論區和社群網站上公開一切;〈給她〉的珠慶在自己喜歡的女偶像ONE即將上一檔總是要求女性來賓撒嬌,讓男性來賓占她們便宜的綜藝節目前,使出丹田的力量喊出:「不要撒嬌!ONE啊,拜託不要撒嬌!」;〈年輕女孩獨自一人〉的「我」在深夜察覺到不明男子疑似企圖入侵住所,報警後卻反遭警察臭罵時,憤而喊著要向監察室或青瓦台投訴,並向媒體舉報,其後才得到應有的處理。

透過素珍、珠慶和「我」的舉動,趙南柱告訴我們何謂「說該說的話的人」。同時,她還提醒我們,「說該說的話」不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避免出現下一個受害者,此外,更是因為這個世界還有讓女性繼續活下去的「怦然心動」。

正因為這種對生命與生活的「怦然心動」,讓女性無法裹足不前,必須與父權社會持續不斷地鬥爭。在〈離婚日記〉中,離了婚的姊姊以過來人的經驗勸告即將步入婚姻的妹妹,婚後不要只當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媳婦、某人的母親,而是要做自己;在〈結婚日記〉中,將要結婚的妹妹從姐姐破裂的婚姻中,領悟到在婚姻中做自己的重要,進而拒絕了未來婆婆所挑選的婚紗與窗簾,決心為自己而活;在〈媽媽日記〉中,藉由兩個女兒對婚姻與人生做出抉擇的過程,媽媽亦決定調整自己的生活態度,學習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小說集裡這母女兩代人的日記,正展現出不同世代的女性在面對自我與婚姻時的個人內部鬥爭。

朝著社會與國家衝撞

不過,當女性不斷以各種身分進入社會,成為社會結構中的一分子時,她們必須面對的,就不只有這種自我的個人內部鬥爭,還得進到更巨大的社會國家體系,進行外部鬥爭。

〈駕駛達人〉中的姜司機,期望社會正視女巴士司機這份職業;〈廚師的便當〉中的學校食堂廚師秀彬媽媽與〈工作了二十年〉中的國會清潔工真淑,為了改善非正式勞工的待遇,投身勞動抗爭;〈尋找聲音〉中的電視台主播敏珠加入工會罷工,以期有個合理的工作環境;〈再次發光的我們〉中被韓國高鐵KTX解雇的「我」,為了公司未按照合約將乘務員正職化,走上了長達13年的抗爭之路。這些都是女性與將女性的工作限縮為臨時或輔助性質,甚至默認這種不合理、不穩定的雇傭環境的父權社會,所進行的鬥爭。

而在面對更為龐大的國家體系,甚至是正義與良知的問題時,女性依然沒有缺席。在〈再次重逢的世界〉中,就讀梨花女子大學的金正妍為了表達對校方成立「未來life學院」的不滿,加入抗爭,最後被學校叫來的警察強行驅離;在〈重考之變〉中,即使大學聯考在即,準高三生柳晶還是參加了要求時任總統朴槿惠下台的燭光示威,同學荷娜為了拚命準備大學聯考的姐姐,也走上街頭抗議走後門入學的階級特權。而她們的另一個朋友則在幾年前,數度前往世越號船難罹難者的靈堂,至今書包上都還繫著悼念的黃絲帶;在〈奶奶的決心〉中,奶奶成禮為了反對薩德防禦飛彈系統的部署,參加燭光集會,發動和平遊行。

就此,我們不難發現趙南柱在《她的名字是》中的野心,即試圖描繪出被父權社會規範的「金智英」們,與內部的自我、外部的社會國家、自我的正義良知對戰的過程,進而呈現出她們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不過,趙南柱強調,這其實只是一個女性平凡的日常。

小說集裡這些「說該說的話」、參與勞工和社會運動的女性,多數不具備熟讀女性主義或女權運動的知識理論環境,也並未打出女性主義者、女權運動家的旗號,她們大多數只是為了追求更合理、平等、安全的平凡日常而行動。也就是說,趙南柱並未直接以女性戰鬥的模樣來鼓吹女性主義、號召女權運動,相反的,她是從女性在平凡的日常中所遭受到的大大小小的不合理、不平等、不安全之處出發,指出女性必須與父權社會戰鬥的原因,進而喚醒更多女性為自己平凡的日常挺身而出。

這種從平凡的日常中鍛造出來的積極主動性、戰鬥性與社會性,無疑是女性與父權社會鬥爭時最堅實的基石。

具有社會學背景的趙南柱,應該對女性主義或女權運動有所認識,但不管是《82年生的金智英》或《她的名字是》,她都選擇讓這些硬梆梆的知識理論隱而不顯,並採用素樸的大眾語言,款款訴說女性平凡的日常,進而從平凡日常中的經歷或遭遇,提煉出類女性主義、類女權運動的動能,觸發女性去思考、去行動,甚至觸發男性。

這是趙南柱深思熟慮後的創作選擇,也正是她的作品普遍能夠讓女性產生出強烈的觸動與共鳴的主因。

2016年下旬,韓國民眾要求彈劾時任總統朴槿惠,在光化門廣場舉辦燭光集會示威。 圖/路透社
2016年下旬,韓國民眾要求彈劾時任總統朴槿惠,在光化門廣場舉辦燭光集會示威。 圖/路透社

共情共感、共同戰鬥的女性同盟

當女性在平凡的日常中,與父權社會戰鬥之際,找到同盟或共同體,似乎是女性在履行身分的職責、追尋自身的獨立與建設自我價值時的必由之路。與《82年生的金智英》一樣,在《她的名字是》中,也出現不少女性彼此互助的場景。

在〈娜莉與我〉中,身為職場前輩的「我」提醒自己,當娜莉在職場上受到委屈時,絕對不能對她說「當年我們都是這樣熬過來的」這種話;在〈媽媽是一年級〉中,小學生媽媽在忙碌的工作之餘,與女兒班上的其他媽媽彼此幫助,共同努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在〈大女兒恩美〉中,「我」接受了女兒不考大學的決定,並與她站在同一陣線,一起面對外界異樣的眼光;在〈公轉週期〉中,國中老師「我」說服了原本打算畢業即就業的學生繼續升學,並幫她支付了第一個學期的註冊費。

針對女性同盟的問題,趙南柱在接受《三聯生活週刊》採訪時,曾表示:

即便是在互相不認識的情況下,同樣作為社會的弱者的形象,女性也是會因此互相幫助的。女性之間的這種紐帶感和共情感,在現實生活中的很多情況下存在,但很難表現得特別明顯,在很多作品中更多地把女性之間的關係描寫成一種互相之間的嫉妒,或者勾心鬥角,但是我覺得其實女性之間的這種互相的理解,互相的姐妹之情、紐帶感和互相幫助的這種東西也是很多的。所以我是希望可以通過我的文字把這種東西變成可視化的東西展現在大眾面前。

也就是說,在人越來越原子化,人與人之間關係越來越疏離空洞的時代,趙南柱卻反而嘗試在作品中,建立起一條女性之間彼此互助的同盟紐帶。

這條同盟紐帶不僅僅是私領域上的共情共感而已,更擴及至公領域上的共同戰鬥。是以,當梨花大學的學生抗議校方販賣文憑時,已畢業的學姊們紛紛從各地趕來,拉起「別怕,姐姐來了」的橫幅,與學妹一同唱起〈再次重逢的世界〉(Into The New World);當江南站隨機殺人案發生,兩千多名女性在風雨中,共同追悼那位其實並不真的認識的已故姊妹;當針孔偷拍已影響到女性的日常生活,警方又無所作為時,5萬5千多名女性高舉「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標語,走上街頭,抗議偷拍給女性帶來的恐慌和負面影響;當已故女歌手具荷拉被男友暴力相向,甚至要脅公開性愛視頻時,6萬多名女性高舉「所有韓國男人都是罪犯,偷拍的人、上傳的人、觀看的人,都要受罰」、「不要哭泣,我們會成為妳的力量」的標語,走上街頭,再一次手連手地將矛頭對準韓國男性。

也就是在這種女性共同戰鬥的社會氣氛下,趙南柱書寫出了《她的名字是》中一則又一則女性戰鬥的故事。

趙南柱曾在接受中國傳媒《界面文化》的訪問時提及,女性議題無法脫離政治經濟和階級構造議題來看待,一旦解決了其他社會問題,女性問題也會迎刃而解。然而,當前的情況卻是,女性問題在其他社會問題面前被視為不重要,以致於社會的發展和價值觀一直與時俱進,但女性的人權問題卻沒跟上時代變化的腳步。

梨花女子大學學生及校友自2016年7月起發起一連串示威活動,抗議校方以學程賺錢、教育商業化。 圖/美聯社
梨花女子大學學生及校友自2016年7月起發起一連串示威活動,抗議校方以學程賺錢、教育商業化。 圖/美聯社

從《82年生的金智英》到《她的名字是》,女性的改變

如今,已有不少韓國女性注意到這個問題,並且認為,為了改變這種不合理、不平等、不安全的生存環境,她們必須改變,必須發聲,必須戰鬥,直到自己的權利獲得確保,自己所經受過的不好的經歷,不會再傳給下一個世代為止。也因此,在《三聯生活週刊》問及從那些受訪女性身上感受到什麼時,趙南柱回答:

我覺得這兩年之間(筆者注:指《82年生的金智英》出版後到寫完《她的名字是》這段期間)發生了很多的變化,在採訪中,女性們變得更有信心了。我在寫作《82年生的金智英》時,結尾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但問題應該怎麼解決、有什麼方案,是打了一個問號的。當時,我確實覺得眼下是沒有解決方案的,我寫的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在《她的名字是》裡,你會發現很多女性在說,我會繼續鬥爭,我會繼續奮鬥,直到我的權利得到保障,或者我是為了以後更多的女性不再經歷我的遭遇,我要站出來發聲,很多女性在採訪中,或者在我的書中表明了她們的立場。因此你會發現這兩年期間,她們變化其實還是挺大的。

就趙南柱看來,韓國女性正在經歷一個特別重要的時期。除了女性參與連署、抗議、走上街頭之外,以女性為中心的大眾文化與文學的比重,也不斷在增加中。她表示,「反對的聲音已經減弱了,如果說之前是充斥著失敗意識和冷嘲熱諷的話,現在的情況是我們正在直接經歷這個時代,女性自己發聲,世界隨之改變。我認為女性的這種體驗和堅信不會被輕易動搖。」

出於這種堅信,也出於責任感,趙南柱在〈後記:78年生的J〉文末,如此寫道:

我40歲了。有人說,超過40歲,就要對自己的長相負責,因為一個人的面貌會根據至今為止所過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而改變。不只是自己的臉,也要對環繞著自己的世界負責。我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會改變身邊的人與組織,進而改變社會。
我想要成為負責的大人。

這裡的「我」是78年生的J小姐,也正是趙南柱本人。《82年生的金智英》、《她的名字是》等作品,無疑是趙南柱為了改變身邊的人與組織、改變世界,為了成為一個負責的大人所做出的努力,而這也正是趙南柱本人與父權社會戰鬥的模樣。

(原文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標題為「女性戰鬥的模樣:趙南柱《她的名字是》反映當代女子生存圖像」。)

《她的名字是》作者趙南柱。 圖/Openbook閱讀誌、遠流出版提供
《她的名字是》作者趙南柱。 圖/Openbook閱讀誌、遠流出版提供

  • 文:蔡鈺淩,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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