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心安是吾鄉：美好或幻滅？臺灣百貨櫃姐的韓國夢

鳴人選書 20 Jun, 2018

首爾的某個百貨公司裡，專賣25到35歲少淑女服飾的樓層，來自臺灣的佳瑩（化名）正在用韓文向一位阿珠嬤介紹商品如何搭配。

「商品快介紹完時，客人好像意識到我似乎不是韓國人，帶著困惑開始打量我的臉跟名牌，只差沒把我頭髮掀開檢查看有沒有頭皮屑那樣的仔細。但我的韓文名字是韓國的菜市場名，我的臉大概十個人裡有九個半會說就是韓國臉。」佳瑩說。「但大嬸就是用不屑的眼神上上下下把我看光光以後，連道謝都沒有就走了。」

佳瑩遇到的歧視還不只這一樁。

「還有客人前後態度差很多，講了一個我沒聽過的單字，看到我不懂的表情，他就說：『啊～不是我們國家的人啊，中國人嗎？』然後態度一百八十度反轉……」

少女時代早操歌

佳瑩的韓文雖然筆試只有檢定二級的程度（最高級為六級），但韓文發音十分道地，專櫃經理面試時一度以為她是韓國人。語言能力之外，「做販售，其實還是看『臉』，要看你有沒有眼緣。」佳瑩說︰「當然身材也最好在S～M號之間。」

生得一副韓國人最愛的笑眼加上豐富的販售經驗，佳瑩馬上就被錄取，開始了在首爾的百貨櫃姐生活。

雖然主要是負責對中文客人的銷售，但還是會有韓國客人、韓國同事。上班之前，佳瑩到品牌官網把男、女裝的服飾類別、顏色、尺寸全部研究過，不認識的韓文單字全部抄下來。「光是顏色的單字大概就超過三十種。」她說。

拿到百貨公司的員工出入證跟名牌前，得先接受六小時的教育訓練，當然也是全韓文。從最基本的美姿美儀教起，包括站要怎麼站、客人進來時要講什麼招呼語、接電話的禮儀、客人問路時手勢要怎麼比等等。「而且每個樓層的員工出入口，都有一條Service Line，每次從門出去一定得鞠躬才行。」百貨公司把前臺跟後臺分得很清楚，跨越那條線，就得掛上職業笑容，粉墨登場。

加上百貨公司位於明洞，觀光客多，為了應付觀光客可能的詢問：退稅要去哪、嬰兒車可以在哪借、地下鐵連結通道在哪裡、貴賓室怎麼去……這些都得熟記在心，講師邊上課還會三不五時抽考，要大家當場回答。

百貨公司開店前，除了要做賣場清潔，最麻煩的就是理貨。「最高紀錄是一次要理二十箱貨，所有衣服得想盡辦法塞進倉庫。」佳瑩笑說︰「所以我超會收納衣服的，回臺灣打包行李的時候，可以把六十件衣服塞進二十八吋行李箱。」

打掃結束、倉庫整理好後，開店前還要跳早操。「都已經滿身大汗了還要做伸展操！幸好伸展操的音樂是少女時代的歌，有趣多了。」佳瑩偷笑︰「不像我以前在臺北某百貨的早操歌，聽到那音樂會更沒精神。」

你說你是中國人，我就買

佳瑩在這間百貨公司換過不同品牌，從港牌、韓牌到歐美品牌皆有，其中最好賣的竟是GUESS。「每個牌子的客人組成不同，GUESS大約有八成是中國客人。好像是因為在中國賣比較貴吧？他們最愛買的有LOGO的T恤，一件兩萬八韓圓（約臺幣七百五十元），一次可以買好幾件。」

不只低價的T恤，高價的單品也賣很快，她曾經在十分鐘內賣掉兩件臺幣一萬五的羊皮外套，忙到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那種情況就是我不開口講話，客人也會買東西。」品牌受歡迎的程度讓佳瑩不用揮銷售技巧，業續就會自己滾進來。

偶爾會有中國客人好奇佳瑩是哪裡人，知道她來自臺灣，反應不一。有的驚訝：「臺灣人的普通話也講這麼好？」有的泛政治化：「妳怎麼可以說自己是臺灣人？」「如果妳說妳是中國人，我就買！」佳瑩總是態度柔軟的打哈哈帶過。

「中國客人的素質差異大。有的試穿了一堆，把所有試穿過的衣服都丟在地上，衣服還都是反面的。」聊的是澳客，佳瑩語氣卻很平淡︰「但九成以上都還算正常，而且有很多是代購跟『點點客』。」

「代購我懂，但什麼是『點點客』？」我好奇。

「就是用手指頭點一點，『這個、這個、這個』我都要，而且常常一個size就拿好幾件，結帳都十幾件起跳的。」佳瑩解釋。

除了中國客人，也有臺灣客人，但兩種客人遇到佳瑩服務的反應卻不同。「中國客人遇到我，通常是覺得『有會講中文的，太好了』臺灣客人的反應卻是『這裡沒有韓國店員嗎』，感覺臺灣人比較想要韓國店員來服務。」

臺灣客人會嘗試用英文和韓國店員溝通，中國客人卻大多守著中文不放。佳瑩就分享他在鞋子專櫃看過的一個例子︰

「有沒有38號？」中國客人用中文問。
「이백사십요？（240嗎？）」韓國店員用韓文回問。¹
「對、對。」中國客人聽不懂韓文，卻也胡亂回答。

兩方用的是不同語言，竟也能看似順利的對答。

「這樣不會拿到錯的尺寸嗎？」我疑惑。

「拿錯再說囉。」看來韓國店員也自有一套應付中國客人的方法。

從百貨跳槽到購物中心

在GUESS的日子雖然業績可輕鬆達成，每個月都能領到臺幣五、六萬以上的薪水，但這樣的生活不是佳瑩想要的︰「我覺得學不到東西。」未來希望能自己開店的她在不同品牌打滾後，發現自己最喜歡也最想學的，還是韓國品牌的風格。「有一些陳列的小訣竅，韓國真的不一樣。有時候真的只是小小的撥一下，感覺就完全不一樣。」

於是在朋友介紹下，佳瑩跳槽了。不同於原本位在明洞觀光客較多、大多用中文進行銷售的百貨公司，他到了位於首爾北部的購物中心，面對的大部分是韓國客人。

購物中心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營業時間也比較長。以過年來說，百貨公司會休兩天，但購物中心無休。營業時間兩者皆是十點、十點半開店，但韓國百貨公司晚上八點就關門，購物中心則大多營業至晚上十點。加上賣場空間較大，佳瑩跳槽的新專櫃位於購物中心一樓，每班顧店的大約三個人，賣場卻超過三十坪。

營業時間長，分為早、晚班制。佳瑩大多上早班，十點之前到達賣場，換衣服、打掃、整理賣場、到會計室處理帳務，「光是吸完賣場的地板就要花十五分鐘！而且因為空間大、落塵多，一天大概要吸三次地板。」之後要等晚班的人也來了才有空去吃午餐。「在賣場是不能吃東西的，」佳瑩偷笑︰「但我都會帶零食趁沒人時偷吃，經理知道我愛吃零食，也會偷偷塞餅乾給我。」

被退貨客人惹哭

到了這個九成九以上是韓國客人的賣場，對佳瑩來說最大的挑戰竟然是「退貨」。先前百貨公司專櫃，觀光客大多買了就回國；但到了新的職場，面對習慣在購物中心、百貨公司買東西就一定要有好服務的韓國客人，退貨成了佳瑩最不習慣的部分。

「在臺灣的專櫃通常是能換不能退，但韓國是可以直接退貨的！只要商品標籤還在，帶著發票、信用卡一起到原購買處，就可以辦理退貨。所以很多韓國人買了穿出去，噴了芳香劑、香水又再拿回來退貨，甚至還有明明就洗過的也拿來退！」

也因為退貨，讓她人生第一次被客訴，委屈到掉淚。

夏日的某天，佳瑩一個人顧店，才開門三十分鐘，就有個三十出頭的韓國男子走進賣場。

「您好，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服務的嗎？」佳瑩問。
「我要退這個。」男子把裝著衣服的袋子甩在櫃檯上。
「好的，麻煩請給我您的收據和信用卡，以便處理退貨手續。」佳瑩忍著不動氣。
「我沒帶卡欸，怎麼辦？」
「如果沒有信用卡，沒有辦法現場幫您退貨耶，不好意思。」
「那三星Pay呢？」
「如果當初是用三星Pay，用手機感應就可以退款喔，麻煩借我一下您的手機。」
「呃，我沒帶手機。」男子似乎只帶了商品前來。
「這樣的話很抱歉，是沒有辦法幫您辦理退貨的。」佳瑩無可奈何。

男子離開不到十分鐘，佳瑩立刻接到顧客中心電話︰「妳被客人投訴了……」自己的作法明明是正確的，面對客人的無禮也忍了下來，竟然變成被投訴。品牌有規定，如果客訴累積達三次即會被退社。被客訴也會影響品牌在購物中心的績效評比。這讓佳瑩心中委屈又自責，在休息時間忍不住躲進廁所偷哭。

但面對韓國客人的龜毛，也讓佳瑩學到「質料」的重要。「韓國客人買衣服，不管多貴多便宜都超愛問材質，也很愛問洗滌方式。尤其韓國媽媽都超強，摸兩下就能立刻說出材質名字！畢竟有些特殊材質或含量很少，像是麻的成分可能只有五%，他們也摸得出來。」

韓國的大品牌基本上都有提供售後服務，衣服若有需要修繕之處，可以回櫃上詢問。「連襪子破了都可以補！所以一件臺幣五千元的毛衣雖然聽起來貴，但可以穿個十年，不退流行、保暖又漂亮，我覺得也很划算。」佳瑩說。

離職，又回頭

1990年出生的佳瑩，當初會學韓文並不是因為愛上哪個明星，而是因為失去一段戀情。從高中就認識、交往五年的初戀男友，在各自上了不同大學後劈腿，狠狠甩了她。陷在失戀陰霾走不出來的佳瑩，學韓文是她讓自己分心、不再想前男友的方法。

大學時期就在服飾店半工半讀，她拿自己賺來的錢來韓國自助旅行。第二次韓國行，心裡默默決定︰「我以後不要只是觀光了，我想出國住一陣子！」

2014年，大學畢業兩年後，她在服飾店做到代理店長，如果把大學工讀的時間也算進去，在服飾業已經有六年經驗。那一年，韓國打工度假簽證名額只有現在的一半，也沒這麼搶手。她來到韓國，曾經不想做販售，也曾經離職回臺灣，卻覺得自己學的還不夠多，開店還不成氣候，又回到韓國。

2018年，她鐵了心提離職，和老閭談好只做到1月底，卻在店長的溫情攻勢之下又留了下來。再次屈指算算，未滿30歲的他，已累積了十年的服飾銷售經驗。「我從臺灣出發到韓國的時候都會說『我要回韓國了』，內心其實早就對韓國有一份歸屬感。甚至覺得比起臺灣，韓國的生活模式更適合我。」她說。

斜槓青年的世代，關鍵字是多種身分、多職人生。對於故鄉的認定，是否也能有多重組合呢？佳瑩總是說，自己的成就感來自於把客人變漂亮，看到客人心滿意足的回來找她，「即使沒有買東西，我也很開心」。

此心安處是吾鄉，在哪個國度獲得這份成就感，似乎並不是最重要的了。

※ 本文摘編自《她們的韓國夢：打工度假的美好與幻滅》，完整內容見〈不斷嘗試與冒險，累積人生的能量〉。

《她們的韓國夢：打工度假的美好與幻滅》
作者：Fion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8/05/22